与岭南番禺城内的‘剑拔弩张’所不同,在汉室版图的另一个边界,同样有一位手持天子节的使者,正在陇右郡守的陪同下,友好的与一位外族使者交谈。
    而相较于前往南越的酂侯萧延、平阳侯曹奇的显赫身份,前往陇右的这位使者,身份明显相对平凡了些。
    ——奉常丞,汲忡。
    说起来,刘弘的原始班底实际上并没有几个人,出去虫达、刘不疑、王陵、张苍这样的老臣,也就是秦牧、汲忡、王忠三人而已。
    但这三人中,要说谁真的混出了‘潜邸从龙之臣’的模样,恐怕也只有如今位居九卿,身负卫尉之责的秦牧了。
    ——在诛吕之乱当中,汲忡率谒者十人挡在未央宫外,阻止了当时的代王刘恒入宫继位;
    王忠带刘弘跑出了皇宫,使刘弘得以凭借北军重返未央宫;
    而后,便是秦牧从北军脱离而出,给刘弘做了相当长时间的‘御用保镖’。
    单以诛吕之乱时的表现,王忠算是救了刘弘的命;汲忡算是守住了刘汉宗庙;而秦牧,当时还只是个值得信赖的保镖而已。
    之后的衣带诏事件,情况也差不多。
    ——王忠拼死偷出了少府的账簿,为刘弘夺回少府掌控权立下汗马功劳;
    汲忡则是单枪匹马前往飞狐军,凭那封衣带血诏,招来了拯救刘弘于水火之间的飞狐都尉;
    在这其中,秦牧依旧扮演一个相对不那么重要的角色——前往北地、陇右,混淆陈平周勃等人的视线,掩护汲忡安全抵达东北方向的飞狐迳。
    如果在当时,按照功劳大小、不可替代性等方面,给这三位从龙功臣排个次序,那王忠和汲忡谁排在第一或许还有些争议,但秦牧排最后,却是必然。
    作为一个家学渊博,累世为宦的家族后代,汲忡也没有要和王忠这么一个‘余锯之人’,在刘弘面前争宠的打算。
    至于秦牧,当时也不过是凭着背靠卫尉虫达,才能不被王忠、汲忡二人拉开太多。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三人在刘弘身边的主次排序,就莫名其妙的发生了变化。
    先是悼惠王诸子之乱起时,匈奴使团在长安叫嚣,刘弘刚决定以和亲稳住匈奴人,王忠就毫无征兆的让出省御卫的掌控权,安心做起了‘大内第一太监’。
    至于王忠的继任者,更是名不见经传,听都没人听说过的中行说。
    随后,便是秦牧被刘弘派去代国,然后佯装被当时的代王刘恒‘祭器’,实则却是接收了代北地区的防务。
    也正是这一次‘出差’,成为了秦牧职业生涯的跳板。
    ——在代北,秦牧除了弥补履历中‘未曾在北墙服役’的短板之外,还极其幸运的被天降大礼包砸中。
    高皇帝年间叛逃匈奴的韩王部,试图回归汉室!
    这种躺着就能捞到的功劳,几乎是毫无征兆、毫无代价的从天而降,而后精准的砸在了秦牧那张黑黝黝的大脸上!
    即便当时,韩王部回归的事暂时没了后续,秦牧却也凭借这次‘外出公干’的履历,成功升任为卫尉丞,秩禄千石。
    再之后,就是悼惠王诸子乱平,虫达、王陵、郦商等开国功侯相继离世,秦牧又一次被幸运女神所眷顾,赶上了卫尉出缺的微妙时间点。
    最终,秦牧收获了一个外戚的身份、一个驸马都尉的虚衔,以及一个如假包换的九卿之位。
    从最开始的诸吕之乱,到如今的正武元年七月,才过去不到两年,秦牧,就已经从曾经那个平凡的北军司马队率,一跃成为了银印青绶,秩禄二千石的汉九卿!
    反观起点比秦牧更高、政治成分更扎实的汲忡、王忠二人,则有些被刘弘淡忘了的意味。
    但作为一个从春秋时期开始,就世代为官的家族,汲氏一门对于官场的一些规则,还是颇有些心得的。
    对于如今的状况,汲忡心中也有着十分明确的认知。
    王忠隐退,那几乎是必然。
    ——这一来,老宦者令在那次被少府捉拿,之后强行逃出少府途中,受了不小的伤。
    若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那伤也就伤了,养一养,多吃补吃补,总还能提的动刀,跨的上马。
    但王忠一个中老年人,而且还是平均年龄本就更低的宦官,受了那样一次伤后,再让王忠从事体力、脑力工作,也确实是有些不合适。
    对于王忠而言,现在这种安心做宦者令,不时汇报一下长安城内的风论传闻,把刘弘的日常起居安排的妥妥帖帖,已然算的上太监这个群体难得一见的好结局。
    至于汲忡本人,为何没有和秦牧一样火箭式升官,这就有些‘非战之罪’了。
    实际上,汲忡如今的晋升途径,才是汉室最常见,也最稳妥的路线。
    ——从谒者到谒者仆射,再借着封侯拜为九卿副官,然后熬个十来年资历,等奉常刘不疑荣退,汲忡再顺势接班,基本无缝衔接,任谁都挑不出错。
    按理来说,汲忡的晋升速度其实也有些过快了。
    ——从秩比四百石的谒者,到秩千石级别的九卿副官,仅仅两年的时间,汲忡已然是连跳了好几级。
    要知道汉管制,从最高一级的万石,到下面的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一直到最低一级的比百石,足足分了数十级!
    在千石到比四百石之间,,更是有比千石、八百石、比八百石、六百石、比六百石、五百石、四百石这八个级别!
    可以说,汲忡在过去两年中,从比四百石爬上千石,已经是连升八级!
    若是放在后世,汲忡两年内从谒者升任为九卿副官,基本就和一个副处级别的秘书,在两年内升任为副国级干部一样!
    ——任谁听了,都会下意识啧啧称奇一句:这特么神后台!
    而这八个级别中的任何一个,放在此时汉室官场的寻常人身上,都是需要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靠熬资历完成晋升的。
    要是过几年,汲忡真的按照原计划,直接从奉常丞升任为奉常卿,那又是连跳了比二千石、二千石、真二千石这三个级别,直接打到汉官制第二级别的‘中二千石’一级!
    这样的晋升速度,无论放在任何一个时代,显然都和‘被淡忘’‘被边缘化’不沾边。
    而汲忡之所以会有这种错觉,原因无疑是那句至理名言。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如果说,汲忡是在两年之内,从副处级的中央秘书,升为副国级的领导干部的话,那秦牧在同一时间段内,几乎就是从正处级的团长,直接升为了高官司令!
    而且还是兼任首都武装部长、军区司令的那种!
    也正是在如此强烈的对比之下,汲忡本来不算慢的晋升速度,在秦牧的‘光速升职’前黯然失色。
    至于导致这个差别的原因,汲忡心里也是宛如明镜。
    用后世一句总结性陈词来说,就是:汉皇喜武夫,举国皆壮士···
    在汉室做官,尤其是做一个有前途,有机会进入权利金字塔顶端的官,没有拿得出手的军方履历,以及足量的军功,那是万万不能的~
    只有满足了军功、军方履历的要求,才能不影响正常的晋升速度;若是超标准完成,更是可能会和秦牧一样,一飞冲天。
    ——秦牧如此大跨度的升官,朝堂却始终没有反对的原因,就是因为秦牧能拿的出一手绝对完美的军方履历!
    作为同一时间进入视野上升期,并与秦牧几乎在同一起跑线开始加速的‘老伙计’,汲忡自然也不愿意风头,都被秦牧一个人夺了去。
    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汲忡才冒着‘远离都城’‘远离天子’的风险,自告奋勇,来到了汉室疆土的西方边界:陇右。
    这一次出使,便是汲忡试图为自己得到军方认可,将来顺利进入军队而铺路。
    但对于自己的职业生涯规划,汲忡心中却有一件事,始终都想不明白。
    “为何每朝未央,陛下都以黯儿相问呢···”
    “黯儿如今,不过总角之年啊···”
    ······
    当汲忡将飞散的思绪拉回现实,陇右郡衙的几位封疆大吏,也基本结束了礼节性的问候和寒暄。
    随着谈论声逐渐消散,堂内的氛围,也是不由严肃了起来。
    作为天使的汲忡,自然是让代表刘弘的天子节‘端坐’上首,自己在一旁扶节而立。
    堂下,陇右郡守则由手下的郡丞、都邮二人陪同,不时和那位明显不是汉人的外族使者眼神交流着。
    “月氏人,于去岁所见之匈奴使,亦未有何不同?”
    暗自打量一番那月氏使者,汲忡便稍直起身,清了清嗓。
    “陛下拳拳回护之意,贵使可知晓了?”
    汲忡话音刚落,陇右郡守身后的郡都邮便赶忙开口,将汲忡的大致意思逐字逐句翻译给那月氏使者听。
    待等那都邮翻译过后,月氏使者迟疑了片刻,嘴角便带上了一丝僵硬的笑容,眼睛望向汲忡所在的上首,对都邮说着些什么。
    “禀天使。”
    等那月氏人滋滋呜哇的说完,郡都邮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望向汲忡。
    “月氏使者言:陛下回护之意,月氏王唯感恩戴德,永世不敢忘;然出兵河南事,今之月氏恐无力行之。”
    “另,陛下所言‘授月氏王汉诸侯印’一事,亦或有些难办···”
    言罢,都邮便稍一拱手,旋即下意识瞥了一眼对面,那个满脸苦涩的月氏人,似是想起什么般又一拜。
    “据此人所言,月氏俗于匈奴迥异,仲季同妻;此人,或乃今月氏王顿侯丘之胞兄子。”
    “若于吾汉室,大抵当与今之燕王、吴王同···”
    听到这里,汲忡下意识一扬眉,旋即不着痕迹的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为了能在自己的履历中,填上一块名为’武勋‘的拼图,汲忡这段时间对匈奴的了解,不可谓不深。
    对于匈奴‘妻父妻’‘妻兄妻’,乃至于兄弟几个共享一个女人,汲忡自也是有所了解。
    而这个线索,对于代表汉室中央,与月氏进行接洽的汲忡而言,无疑至关重要。
    如果那个充当翻译的都邮没有说错,那眼前这位月氏使者,应该是现任月氏王的侄子。
    若月氏对血脉、传承的价值观与匈奴相同,那就意味着:此时站在汲忡眼前的这位月氏贵族,会被现任月氏王当做亲儿子看待,并享有与其他月氏王子相同的继承权!
    派一个有继承王位资格的‘儿子’来跟汉室接洽···
    “陛下果真慧眼如炬!”
    “如今之月氏,恐早已畏匈奴之骑如鸟兽···”
    暗自惊叹一声,汲忡便淡笑着抬起头,望向那位自称是月氏王‘儿子’的月氏贵族。
    “鄙人临行前,陛下特有交代:王印一事,尚且不急;然如今季秋将至,匈奴单于庭之大帐,只怕也当南归···”
    意味深长的扔下这么一句话,汲忡便适时止住话头,任由那都邮翻译给月氏使者听。
    ——既然是有继承权的王子,那必然是得到了月氏王很大程度上的外交授权。
    甚至不排除今天,汉室与月氏双方,便能就某些急迫的方面达成初步一致。
    ——比如愈发临近的秋收,以及紧随其后南归河套的匈奴人!
    这一次,那个月氏王子并没有多考虑,只不过短短片刻功夫,便略有些焦躁的给出了答复。
    “使者问:陛下欲以何策,应今岁匈奴南侵之势?”
    听闻都邮翻译完这句话,汲忡心中的一块大石陡然落地。
    “八九不离十了!”
    暗自鼓了鼓气,汲忡便也没再多绕弯子,直接将自己加工过后的‘外交诉求’摆上了台面。
    “今秋高气爽,匈奴牛羊牧畜已肥,无论吾汉室,亦月氏,或同受匈奴之欺。”
    “陛下意:以戟、矛各二千,长弓五千,剑万,箭矢三十万,以易月氏之战马五千匹。”
    “另,陛下欲于秋九月,遣军北出云中挑衅,以分匈奴之军,缓月氏之危也。”
    言罢,汲忡没由来的流露出一丝酷似刘弘的腹黑笑容,满是‘温和’的望向那月氏使者。
    “不知贵使可能做主,应下汉、月之盟约?”
    “须知匈奴南归,不过旬月之间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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