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老者?”
    正当未央宫内的刘弘,忙于粮票的细节工作,以及后续的发行工作时,宫外传来消息:有一位年过八十的华发老者,正在宫外等候刘弘召见。
    乍一听,刘弘都颇有些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关中某地的地方三老,想在自己面前露露脸。
    但很快,刘弘就反应了过来。
    ——在汉室,一个没有足够身份地位的人,是根本无法将某个消息,传到刘弘耳边的。
    这就意味着:此时在宫外恭候的老者,要么属于‘比山东复’的特权阶级,可以在刘弘面前随意摆谱;要么,就是有很重要事想汇报。
    而且这件事,必然是严重到了地方官听到之后,根本不敢插手,乃至于根本不敢上奏朝堂的地步!
    想到这里,刘弘的面色便隐隐沉了下来。
    如今,粮食保护价政策的第二战:冬小麦,已经是全面打响,汉室厚葬之风的改造引导,也被刘弘提上了日程。
    在这种时间点,发生一件‘地方官敢听不敢上报’,甚至只能任由一位七老八十的老者在皇宫陛见,只能证明,这件事根本就小不了!
    所以在得到消息之后,刘弘并没有着急宣召,而是向王忠问了一嘴:“近日,长安可有何物论?”
    “宫外老者,又是何来历?”
    却见王忠闻言,只慌忙一拜,便来到了殿侧的角门,与一位小宦官说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王忠才将自己获取得‘情报’,都摆在了刘弘地面前。
    “启禀陛下:近日长安物论,民多言墓葬宗祭之事;宫外老者,乃故齐王族子弟:田何。”
    闻言,刘弘却感到更疑惑了。
    ——故齐王族之后?
    要是放在秦统一天下前的战国时期,‘某国王族子弟’的身份,或许确实算得上是高贵血脉、地位的象征。
    但在如今的汉室,一个没有政治基础,也没有坚实武勋的‘故战国公侯之后’,是几乎受不到什么优待的。
    出于这个考虑,刘弘便也没有对这个老者太过重视,只是出于对方七老八十的年纪,才让王忠亲自去宫外迎接。
    但只片刻之后,王忠便再次回到了宣室,身后却并不见老者的身影。
    “嗯?”
    就见老王忠来到刘弘身旁,面色满是迟疑的一拜。
    “陛下,御史大夫北平侯张公,此刻正执子侄之礼,随行于田何身侧···”
    只此一语,便顿时让刘弘惊而站起!
    ——在如今汉室,无论是政坛还是学术界,张苍的地位,都是毋庸置疑的!
    论资历,张苍属于开国功勋出身,又颇有政治手腕;在御史大夫之位履任十数年,可谓是资历颇丰。
    至于学术界,那更是不用多说——光一个荀子门徒的身份,就足以为张苍赢来‘执天下文人士族之牛耳’的崇高地位。
    作为汉室又一个系统霸哥,如今的张苍,已经很少有对谁‘执子侄礼’的必要了。
    满打满算,也就是老王陵的遗孀,需要张苍一把年纪,还以晚辈礼侍奉。
    “田何,田何···”
    轻声呢喃着,刘弘脑海中,也终于浮现出一段尘封的记忆。
    也正是在回忆浮现的一刹那,刘弘毅然从榻上站起,快步向殿门外走去。
    ·
    “未知田公将至,朕竟未得亲身相接,此诚朕之罪···”
    宫门处,刘弘快步从宫内走出,紧接着,便是恭敬一拜。
    怪不得刘弘如此郑重其事,实在是田何此人,来头实在太大了些···
    ——《易》嫡系传人!
    光此一点,就足以刘弘放下皇帝的崇高身份,以纯粹的晚辈态度,去对待田何。
    相传前秦之时,田何受始皇帝礼请,至咸阳宫内的一片木林居住,好让始皇帝能随时向田何请教问题。
    后世始皇帝驾崩,二世继位,赵高、李斯乱权,秦廷动荡不安之际,却依旧没有人敢打田何的主意。
    甚至于到了秦廷覆灭,起义军打入咸阳得时间点,田何,依旧是各方势力所顾忌,‘生怕磕着碰着’的的特殊存在。
    或许有人会认为,始皇帝对田何的尊重,二世对田何的忌惮,都有政治作秀,亦或是政治需要的嫌疑。
    但只需要通过一件事,就能判断出在这个时代,田何这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就连霸王项羽火烧咸阳宫,都得先舔着脸找到田何,毕恭毕敬的把人家请出来,才敢下令点火!
    能让不可一世,一辈子几乎没怎么低过头的霸王项羽,在自己面前恭敬有礼,就足见田何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
    到了后来,汉室鼎立,田何受到的待遇,却并没有因此而下降。
    秦末战乱之时,田何回到了老家临淄避难;之后刘邦听取了娄敬‘广迁关东豪强入关中’的意见,正式开启了汉室陵邑制度的开端。
    田何便是在那时,以‘地方豪门望族’的成分,被强制迁入关中的。
    但与其他靠商贸发家,亦或是在官场得位的‘豪强’,田何无疑是受到了整个汉室,尤其是历代皇帝的重视,以及善待。
    尤其是刘弘的便宜老爹惠帝刘盈,更曾有过在田何‘年老体弱’‘无法入宫授业’的情况下,亲自前往田何住处听讲、学习的经历。
    而在后世的史书记载中,对田何的评价,便是一句:何年老家贫,守道不仕;帝亲幸其庐,以受业,终为《易》者宗。
    就连田何对《易经》的注解,都被后世人恭敬的称之为《田氏易》。
    从这就不难判断出,田何在如今的汉室,是怎样一个地位与形象了。
    ——生活清贫,不为俗尘所累,享誉天下数十年的学术巨擘!
    这样一个人,别说是在这落后的西元前了,就算是放到后世,也起码是能在社会享有很高地位的精英。
    具体到如今的汉室,田何这种对某一本经典有‘官方解读权’的学术大拿,那更是礼敬有加,还求而不得。
    在看到田何的一刹那,就连刘弘,都差点没忍住将其纳入体制内的冲动。
    但最终,刘弘还是勉强按捺住了冲动,恭敬的将田何请入了宫中。
    ·
    “未知子庄公此来,可是有何要事,欲告与朕知?”
    将田何恭敬的请到宣室殿,分而落座,刘弘便自然地开启了话题。
    看着眼前皮肤松弛,眼角都有些耸拉下去的田何,刘弘脑海中,也再次出现了那段电脑程序般的‘资料’。
    田何,田氏齐国王族血脉,字子庄,齐都临淄人,今文《易》第六代嫡系传人。
    相传春秋时期,孔子授《易》于商瞿,商瞿再传子弘,复又传四代,《易》的传承才到了田何之手。
    在原本的历史上,再过大概五十年,《易》第八代传人杨向,便会在武帝一朝以‘精《易》’而官至五大夫。
    而现在,刘弘却只能是看着眼前的老田何垂涎三尺,又无可奈何。
    按道理,作为孔子的徒子徒孙,田何对类似公务员的职务,不说趋之若鹜,也起码应该欣然接受才是。
    尤其是对于成为二千石级别的‘博士’,更不该视若不见。
    但即便心里疑惑,刘弘也已经放弃了招安田何,让其为汉室发光发热的打算。
    原因很简单:不光是刘弘,高皇帝刘邦、孝惠刘盈,乃至于先孝怀刘恭(吕后),都曾向田何发出过征辟书。
    但每一次的结果,都是田何十分给面子的配合,坐着马车进皇宫,陪皇帝聊个几句,便把皇帝摆出的官职谢绝了。
    无论是高皇帝给出的‘《易》博士’,还是孝惠刘盈开出的‘太中大夫’的价码,都没能让田何动心。
    既然田何不仕之心如此坚定,刘弘也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必要,平白给田何再刷一波声望。
    当然,刘弘放弃‘聘用’田何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田何的年纪···
    《易》学传承,是孔子授商瞿;商瞿授鲁桥庇子庸;子庸授江子弓;子弓授燕子家;子家授东武孙虞子乘;子乘授齐田何子庄。
    而孔子的时代,距今早已过去三百年有余!
    《易》理论上的第一代传人商瞿,也是早在将近三百年前的春秋末期,就离开了人世。
    近三百年,才传了五代,通过简单的数学计算就能得出:过去几位《易》嫡系传人,平均每人都活了六十岁以上!
    而田何,有属于其中尤其能活的一位:再过三年,田何就将年满九十。
    想想也是:早在前秦之时,田何就已经是学术巨擘,到秦统一天下,田何更是早已成为了受天下尊敬的‘夫子’。
    夫子,意味着这个时代对文学之士的最高尊崇,同时,也意味着足够成熟的年龄。
    ——就和‘汉没有年纪四十岁以下的九卿’一样,在面对一个三四十岁的‘毛头小子’时,很难有人豪不别扭的喊出一声‘夫子’。
    在秦做了十几年受人尊敬的‘夫子’,又经历了长达十数年的战乱,到汉室鼎立之时,田何就已经过了花甲之年,成为乡邻尊崇的老寿星了。
    如今又是二十多年过去,田何田子庄,已经正式步入了人生的最后阶段。
    从‘史书上并未记载田何年纪过百’来推断,田何逝世,应该也就是接下来这几年的事。
    而在田何离世之后,汉室文学界就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以及一位新的领导者。
    ——济南,伏生。
    借着伏生‘大儒’的身份,儒家也将在汉室正式抬起头。
    如果没有外力干扰的话,数十年的努力过后,儒家就将同历史上一样,在大概五十年到七十年以后,完成‘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史诗级壮举。
    至于刘弘如此重视易学,除了如今黄老学主政的政治背景,以及汉室重阴阳、纳甲、卦气之术的时代背景之外,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其实就是为了新历法的编撰。
    如今汉室正在使用的颛顼历,正式编撰完成大概是在周末,在秦统一天下之后才被推广使用。
    从颛顼历正式发行天下的始皇帝二十六年,到如今的正武元年,颛顼历只经历了短短四十四年的‘职业生涯’。
    可即便如此,刘弘也不得不承认:作为周末诞生的历法,颛顼历和如今的节气、气候,已经有了很大的误差。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历法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只要能用来正常纪年,就无所谓准不准确。
    然而,对于以农耕作为主要生产手段的封建政权而言,一个节气精准、季节准确的历法,其重要性丝毫不亚于王朝法统!
    原因很简单:此时的农民无论是春耕还是秋收,都是严格按照历法中特定的节气,规律的进行农作物耕种、收获的。
    而一个精准无误的历法,就能保证农作物的耕种处于最佳生长期,以及最佳气候之下。
    如此说来,历法的重要性就很好理解了:历法准不准确,将直接与粮食产量挂钩!
    对任何一个农耕文明下的政权而言,粮食产量,永远都是第一顺位的重要考虑因素。
    具体到刘弘,无论是内部整合,中央集权,还是对外征讨,驱逐胡虏,也同样需要稳定、丰富的粮食产量来作为物质基础。
    而新礼法的编撰,又是一项十分复杂,耗时十分漫长的工作,其中涉及天文观测、气候调研、数学计算等众多领域。
    这些工作,也确实是由精通易学的人负责更合适一些。
    但田何将近九十岁的高龄,以及很可能没剩几年的‘寿命余额’,都使得田何无法承担新历法的编撰工作。
    这样一来,刘弘对田何的态度也就简单多了——一位有学问,有学术地位,且德高望重的老人。
    在‘以孝治天下’的汉室,对于这样一个人,作为皇帝的刘弘也只有一种处理方式:捧着。
    便如同现在:就算已经知晓了田何的来意,刘弘也得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听自己心中的预测,被田何一字一顿说出口。
    “老朽···老朽今日前来,乃···乃有一事不解···”
    略有些气喘的道明来意,田何便费力的直起身,颤巍巍一拜。
    “老朽昧死,敢问陛下:陛下可是要于吾易家赶尽杀绝,使有汉一室,不复见卦算之士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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