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禁自认是个明事理的人,事情得一码归一码。感动是一回事,感动过后酒疯子依然是酒疯子。
    冷眼看着他发了大半夜的酒疯,也不算真的疯,只是和平时太不相同了。黏人又难搞,想来平常也是憋坏了,喝完酒之后是真的爱说话。不哄还不行,只要那双眼睛直直地望着她,陈禁就觉得自己像个白嫖的混蛋女人,恨不得给自己俩耳刮子。
    陈禁好不容易挨到顾纵睡着,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锁死了房门。
    第二天顾纵是在沙发上醒来的,晌晴的天气,明晃晃的阳光透过一楼的玻璃墙,直直地打在他的脸上。
    他把手臂搭在眼前,试图遮挡一部分光线,翻了几个身,睡意散了大半。盯着陌生的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陈禁家。一并想起来的,还有他酒后各种让人恼火的无理取闹。
    顾纵沉默着,忽地伸手由上至下薅了一把自己的脸。也不能说是脸了,因为早在昨晚就已经彻底丢光了。拼凑着,又想起了陈禁从他这套走的话。
    他盯着光与影交界的地方出神,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那几年。也不算多久远,他才从那个地方出来不到半年而已。
    连亭是个小地方,整个主城区加起来,估摸着没有雍大校区大。从他有记忆起,他就生活在那里。开始是那个破烂的家,后来是破烂的孤儿院。
    他是后来进去的,嘴也不甜,不愿意讨好老师和阿姨,还有院里年纪稍长的哥哥姐姐。所以孤儿院里的小团体孤立他,老师阿姨也不喜欢他。
    不要说小孩子的心能坏到哪儿去,没有接受过法律教育的小孩坏起来没边儿。做什么事情能想到最坏的后果,只不过是,完了今天会被院长狠狠打一顿,并且没有饭吃。
    所以无所不用极其,能想到什么样整人的方法,都可以拿来用在他的身上。
    里边的阿姨经常会扣下东西不发给他,即使发给他,也经常会被年纪大一点的人抢走。
    那会儿顾纵的个子还没这么高,只有挨揍的份儿,稍有什么惹得别人不满意,收到的就是拳脚相加。阿姨大多视而不见,一个不讨喜的小孩,挨揍就挨揍了吧。
    可那是唯一能供他生活的地方,出了这里,再没有可以让小顾纵容身的地方。孤儿院的门不上锁,他身上却有镣铐,那是生活给他戴上的镣铐。他就待在连亭,一天又一天,好像永远也不知道哪天才能逃离出去,不知道逃出去之前能否活着。
    然后他见到了陈禁。
    她父亲领着她一块儿从正门进来,一步一步走进这个极度令他厌恶的地方。院长提前交待过他们得热烈欢迎,顾纵混在其中,和其他人一起鼓着掌,说欢迎词。
    院长和县里其他的官员对着她的父亲阿谀奉承,她站在她父亲身边,友好地朝着大家的方向笑了笑。
    那是顾纵第一次知道,原来可以有人是这样的状态。说不上是哪一处五官美,只是整个人都带给他一种难以言表的美好,发丝都透着精致,仅仅是站在那,体态都与他们这些人不同。
    她的眼底是有光的,对着他们这群小孩时总是盈盈的笑意。院长见到领导或有钱人时,所表现出来的谄媚,以及阿姨在有外人时对他们的虚伪,与她都不一样。她轻轻笑着,比他见过的所有笑容都要真实。
    举手投足间自有骄矜,是家世背景和所接受的教育给她带来的底气。
    他当时年纪小,却也知道自己与陈禁的差别。
    不妨就当作星星,即使遥遥不可及,但仰望一下总是可以的。
    陈禁站上临时搭建的小舞台,唱得是什么,顾纵并不能听明白,可他很喜欢。坐在最角落的地方,周围的人叁两作伴,只有他被隔离出来。这也很好,整场下来,他能不被打扰地、一句不落地听完。
    演出结束,被聚集起来的人们逐渐散开。在外人的眼皮子底下发到他手里的礼物,在看不到的角落里,还是会有人来抢走,顾纵深知这一点。
    再小一点儿的时候,他刚来院里,总是很犟,会因为被不公平对待,而去争辩、去哭诉、去打架。后来时间长了,他也就没有了所谓,只要饿不死就可以。
    可这一次的东西,他不想给出去,那是姐姐给的,他想留着。
    也许是他的反抗激怒了那些人,拳脚不断地落在他身上,他只能把自己尽量蜷在一起。最后一个被抱在怀里的文具盒,还是被人夺走。他们笑骂着朝他发泄,他只能挨着。
    他想着,依照惯例大概再打一会儿就好了,他们就会觉得无趣而走开。
    他只要挨到那时候,就算挨过了这顿揍。
    忽地,落在他身上的拳头消失了,围着他的人瞬间跑得没影。他把头小心翼翼地探出来一点,景象和之前大不相同。
    陈禁着急地朝他跑来,看着他面上的淤青和伤口。
    “操,他们那么多人打你一个?还抢你东西了是不是?”她的眉间蹙着,看上去很生气。
    他往后退了退,躲开陈禁想要扶他的手,他身上太脏了,自己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陈禁给了他很多钱,在那天之前,他从来没摸到过那么多钱,他只远远地见过院长那里会有很多。
    陈禁不许他不收,还写了电话在他手心,告诉他有事就可以打电话找她。还和他说了很多话,他的回答大部分时候陈禁是挺不懂的,得靠他手舞足蹈的肢体语言来辅助理解。
    陈禁看着他的动作,倏地笑起来,“你怎么普通话也不会说啊?”顿时羞红了顾纵整张脸。
    生活继续,那些人似乎因为陈禁的阻止,对他的厌恶更多了,愈发变本加厉。他不是没想过联系陈禁,陈禁的号码,他就是倒着也能相当连贯地背出来。
    他满怀着期望地拿着陈禁的钱,在某一天偷偷跑去最近的一家小店。他刚拿出钱,甚至还没摸到公用电话,就被店主抓了起来。
    店主拿走了他的钱,还把他抓回了孤儿院,交给了院长,说他小小年纪学会了偷钱。他在所有小孩的面前,被院长绑在椅子上,用细竹枝打他,胳膊上背上腿上,没有一处幸免,可那张钱却进了店主的口袋。
    再后来,姐姐的电话打不通了,他彻底失去了联系姐姐的方法。他就这么一天又一天,生活在连亭,继续他的生活。
    可他记得姐姐说的话,她说:“你不要难过,是生活对不起你。你要好好的长大,我等你。”
    于是,无论这个世界怎样,是否混乱,是否毫无人性,顾纵仍觉人间值得。
    他要好好长大,陈禁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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