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荀见海棠沉默不语,也知她心中难过,不再开口。本来,来宣海棠进宫的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却是他堂兄亲自让父皇派他来的。他知道海棠这一去祸福难料,然而他是父皇的儿子,周围又都是父皇派来随行之人,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不可能带着海棠逃离临沂,逃离这一切,他只能像个懦夫,将她送入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亲手将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仍记得因身体虚弱而面色苍白的端木夜请求父皇让他来宣读口谕时脸上那讥讽的笑,端木夜是故意的,故意让他面对自己的懦弱无能。端木夜是受宠的世子,连谋反这种大罪他父皇都能看在齐王的面子上饶了他,而他是不受宠的二皇子,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拯救不了。
    一路沉默。
    马车驶入皇宫,却并未停下,咕噜噜地驶入,最终在御书房外停下。
    海棠下了马车,垂着视线,低眉顺眼的,随端木荀走过那一排排的宫廷侍卫,最终进入御书房之中。
    “民女海棠参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海棠恭恭敬敬地对那穿着黄袍的中年男人行了跪拜大礼。
    “起来吧。”皇帝显得有些平易近人,声音听起来并不威严。
    海棠缓缓起身,恭敬地站立一旁。
    刚刚进入这个房间的时候她就扫了一眼,最先看到的是旁边坐在一把轮椅上,面色苍白的端木夜。他微微垂着视线,像是并没有察觉她的到来,往日的飞扬跋扈早已不在。
    除了端木夜之外,齐王、齐王妃,太子,林雪霜竟然也都在,可海棠也不好到处乱看,只能低头等待皇帝对她的处置。她可以感觉到,皇帝正打量着她,心中忍不住紧张。
    “夜儿,海棠姑娘已经来了,你有何话要说。”皇帝转头看着端木夜问道。
    海棠心头微跳。
    只听端木夜开了口,他冷哼一声,目光直直地落在海棠身上:“我可以回封地,我还可以保证安分守己,我只要带走她。”
    端木夜此话一出,最先反对的是林雪霜,只见她秀眉微蹙,冷声道:“她是我的义妹,此事我绝不允许!”
    似乎早就对此有所预料,端木夜嘴角依然挂着笑,却不去看林雪霜,目光反而凝在海棠身上。
    除了林雪霜之外,端木荀也因为端木夜的话而面色大变,他不自觉地踏前半步,却及时回过神来,隐忍地回到了原处。他的动作几乎没引起别人的注意,然而端木夜却瞥了他一眼,笑容讥诮。
    林雪霜此刻已经换成了女装,但依然显得英姿飒爽,与太子站在一道,风头甚至隐隐盖过了他。
    大梁皇帝跟林雪霜的接触不多,他只是觉得奇怪,他儿子明明早已休弃了这个悍妇,不知为什么两人此刻又如胶似漆起来?但此时此地,重要的还是端木夜的问题,只见他淡淡道:“成为世子侧妃,也不算辱没了她。”
    皇帝这话说得客气,在他看来,即便是林雪霜这个前太子妃的义妹,不过就是名义上说得好听,能被端木夜看上,是她走运高攀了。
    却听端木夜接口:“不是侧妃。”他顿了顿,望向海棠,漂亮的双眸中冷色弥漫,满是恶意,“我要带走她,无名无分。”
    “欺人太甚!”林雪霜眉头一皱,当场就要翻脸。无名无分地将人带走,这样的要求,放在哪个时代都是种莫大的侮辱。
    一旁端木淳忙拉住了林雪霜,后者回头瞪他一眼,正要甩开他,却见海棠轻轻福身,声音稳稳的似是平淡地回道:“民女自愿随世子回封地。”
    ☆、77|75〔jjiang〕
    海棠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轻描淡写,然而却一石激起千层浪。
    “海棠!”林雪霜眉头一皱,似是不敢相信海棠竟会同意这种无稽的要求。
    海棠侧头看向林雪霜,目光却不自觉地游离到林雪霜身后,跟端木夜那略带惊诧的目光一对上便缩了回来,只看着林雪霜道:“林姐姐,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谢谢你之前的照顾,今后请让我走自己选择的路。”
    林雪霜一直看在海棠是同乡的份上照料她,时间久了,也处出些真感情来,可她们毕竟是不同个体,她不可能决定海棠的人生。听到海棠态度坚决,她即便觉得海棠这样的决定不对,也不好再说什么,但是只要将来海棠改了主意,她会是她最坚实的后盾。
    她沉声道:“既然你已决定,我便不再说什么。你只要记住,我是你的姐姐,受什么委屈了尽管告诉我。”
    “谢谢。”海棠望着林雪霜,千言万语也不过就化为一句谢谢。
    在场之人,在反对海棠的决定之上,只有林雪霜最有资格,如果连她都不再反对,那其他人根本就无话可说。
    端木夜的决定,齐王和齐王妃自然不会反对,他们甚至对于海棠的应允更欣然,不然端木夜若是不回封地,还不知会怎样。齐王妃虽恨极了海棠,但关乎自己独子的安危,她自然只能先将自己对海棠的恨意压下。
    端木淳对于自己父皇对端木夜的姑息心中不喜,却并不想违抗父皇的命令,若端木夜果真回了封地后安分守己,他便放过他又何妨?
    在场众人中对海棠的话反应最理解的便是端木荀,然而他不受宠,又没有任何立场,再加上海棠自己都自愿接受了端木夜的要求,他就更不可能站出来说些什么了,不过是徒增笑柄。
    大梁皇帝本就没有想过海棠会拒绝,即便端木夜所谓“无名无分”的话出乎他的意料,他也不认为海棠同意了有什么不对。在他看来,这是皆大欢喜的事。事了,他留下亲弟齐王,让其他人都散了。
    海棠跟着众人一道走出去,她正犹豫着现在是先跟林雪霜回去,还是直接跟端木夜走了,就见端木夜就在不远处,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海棠脚步微顿,对林雪霜道:“林姐姐,就此别过,你对我的照顾,将来有缘再报。”
    林雪霜眼睛一抬看向端木夜那儿,又飞快地收了回来:“海棠,你先跟我回去个几日,也不急在这一时,总要收拾些东西带上的。”
    海棠轻轻摇了摇头,笑道:“不用了,林姐姐。你保重。”
    她走前一步,给了林雪霜一个拥抱。林雪霜并不习惯跟人肢体接触,然而此刻,她也没有推开海棠,反而抬手紧紧抱了她一下。
    跟林雪霜惜别之后,海棠便来到了端木夜身边,李长顺方才并没有跟进去,此刻他看了海棠一眼,对她笑了笑,带着点小心。之前李长顺也是侥幸才保下了一条小命,为人收敛了不少。
    海棠回以一笑,恭敬地站到端木夜身旁,低眉顺眼的,如同每一个谨小慎微的婢女。
    端木夜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就像是并不在意她的到来,然而她一来,他却又冷冷地开口吩咐李长顺:“回府。”
    他没跟海棠说话,海棠也不甚在意,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只偶尔抬头看他的背影一眼。
    海棠其实明白,她这是在作践自己,太傻了。她要是不同意跟端木夜走,自有林雪霜会保她,有林雪霜和太子这两棵大树在,她足以过上称心如意的生活。如果是几个月以前,她一定会对那样的未来欢欣鼓舞,迫不及待。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她不再是当初的海棠,物是人非。今天她答应端木夜,其实更多的是一种亏欠心理。他恨她,认为她骗了他,那她就拿自己赔他。从前她过的也不是多好的日子,将来再怎样她也不怕。如果他恨到想要弄死她也就罢了,可如果他只想让她生不如死,那么随着时间流逝,他的恨意迟早会淡去,而她的愧疚也会消失,到那时候,也就是她该离开的时候。世界这么大,总会有她的容身之处。
    齐王府还是老样子,似乎并没有受到这场谋反风波的波及。几天之后,海棠也总算明白了,皇帝是怎么堵住朝廷悠悠之口的。原来,皇帝对外说端木夜是受了他的旨意,才做出与南戎合谋的假象,以此来消灭南戎的有生力量。这一说法将端木夜从一个谋逆者变成了英雄,皇帝也赏赐了不少金银珠宝,并因为端木夜“在战中受伤”而赐他回封地养伤。面子上大家都过得去,但明眼人都知道内幕,端木夜这是被软禁了。
    回到齐王府的海棠,日子过得也如同她所预料的一般不怎么好。刚开始那几天,海棠在红叶苑中就像是个透明人,所有人都忙着打包东西,只有她被无视了。大家弄不清楚她回来后的位置,端木夜也从未明示过,因此便保守地采取了无视的态度。可那一天,不知道是不是看她过得太舒坦了不高兴,端木夜忽然让李长顺来叫海棠过去端茶递水。
    这工作海棠也是做惯的,她端着茶水到书房的时候,李长顺就在门口等着,她本想交给他,谁知他竟侧身让她进去,她只得走入书房内。
    端木夜并没有待在书桌之后,他如同那天海棠见到的那般坐在轮椅上,手中拿着卷书,手边小几上放着凉掉的茶水。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他头也未抬一下,仿佛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
    海棠慢慢走近,将茶水端到圆桌上放下,倒出杯清冽的茶来,端着茶杯来到端木夜身旁,轻声道:“爷,茶来了。”
    她将茶杯放到端木夜身边的小几上,正准备退下,却见端木夜终于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一扫袖子,茶杯便被他拂下小几,在海棠跟前的地上摔成了碎片。
    “跪下。”他连个理由也懒得给,冷声道。
    海棠愣神几秒,面不改色地跪了下去,膝盖磕在茶杯碎成的锋利碎片上,带来阵阵刺痛,她握紧了交缠的双手,忍了下来。
    书房内一时间一片寂静,端木夜手中长久没翻动的书终于往后翻了几页。两人距离够近,他只用眼角余光就能看到海棠逆来顺受的模样,阴郁了好几天的心情,此刻终于好上了一些。
    翻了几页的书,又渐渐停止在一页上,长久没有再往后翻动。
    到了现在,端木夜还是无法承认他失败了。从他打定主意要抢夺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之时起,他就没有想过自己会失败。若不是当初他父亲救了当今的皇帝,如今成为太子的人会是他,那个位置,理所当然是他的。他不甘于屈居人下,可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端木夜拳头紧握,最令他无法接受的是,今后他将拖着这一个残破的身躯,被囚禁在封地,终生无法再离开一步。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就此失败!一切本该很顺利的,此刻他本该坐在龙椅之上,让原本掌控这天下的人都匍匐在他脚下,瑟瑟发抖地祈求他的饶恕。
    造成了他如今境况的人之中,是否就有海棠呢?她在其中,出了多大的力?
    端木夜掀起眼皮看了过去,他看到她笔挺地跪在地上,头却低着,寂静得成了座了无生机的雕像。他多年来的布置一夕之间被清洗,事到如今,除了对她,他又能如何宣泄他那滔天怒火呢?他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原因同意跟他走的,他只知道,今后的日子,他的怒火不会再无处发泄。他不会轻易杀了她的,他现如今已是废人一个,总要给自己找点乐子。
    收回视线之时,端木夜无意间瞥到了海棠的膝盖处,那里有些许血丝渗出,染红了被茶水浸湿的衣料。他的心中忽然一阵畅快,就是这样,他想,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一丝欢喜。
    海棠一直跪到了傍晚,直到李长顺将端木夜推出去吃饭,她才在李长顺的示意下艰难地起身。双腿已经麻木,她刚起身就又摔倒在地,她便干脆坐在地上,轻轻揉着膝盖边的肌肉,膝盖上的痛也麻木了,不过碰到还是会痛,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又起身,慢慢走出了书房。
    府里的晚膳时间已经过了,海棠饥肠辘辘,正想着去哪儿弄点吃的,却见茉莉鬼鬼祟祟地摸了进来,递过来两个白面馒头,快速道:“海棠姐姐,这是我给你留的,你吃吧,别告诉别人是我给你带的,我走了。”
    都没等海棠多说什么,茉莉便逃也似的离开了。海棠笑了笑,拿着那两个馒头默默地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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