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古董摊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穿着身九十年代流行的灰色西装,蹬一双皮鞋,打扮的有些土气。
    高崎是行家,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这身西装是故意弄来穿的。
    在这样偏远的地方,做这种古董生意,既不能过于土气,和当地人打扮一样,让人一看就知道你没钱也没见识,有东西也不肯给你看。
    但打扮过于时髦了,山里人又觉得你是大地方的人,鬼心眼儿多,不实在,不敢和你打交道。
    因此,这男人弄这么一身不土不洋的西装穿着,倒最合适。
    高崎走到那个地摊跟前,伸手拿起一个大洋来,掂了掂,又放下了。
    他对银元太熟悉了,看年代,看外形,看边齿,无论看哪个方面,一打眼就看个八九不离十。甚至把银元拿在手里随便掂一掂,凭着手感,他都能分辨出真假来。
    手里的银元厚薄不对,三年的年字没有点,分量也比真的重一些,说明铸造有误差,或者加了比银重的金属。
    他放下手里那块银元的时候,故意往那一堆银元里一扔,发出“哐啷”的声响。
    声响过于脆了,根本就不是银的。
    他已经可以断定,小贩的这些银元,都是假的,顿时就没了兴趣。
    可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帆布后面角落里摆着的,一个鼓肚的小青花瓷罐子。
    那罐子的釉面有些黯淡,瓷彩比较柔和,边沿有氤氲,不是很清晰。上面的花草也有些潦草,但从釉面光泽和青花的颜色、样式来看,应该是古的东西。
    上一世,高崎曾经跟着岳帆帮人家卖过古董,对瓷器和玉器都有一定认识。这一世出去卖银元,顺便也接触其他古董,知识比一般玩古董的人,强出许多。
    对瓷器来讲,古时候都是用木柴烧窑,现在则是用煤气烧制。这火不一样,烧出来的瓷器釉色就有很大的区别。
    所以,瓷器是不是古的,仅从釉色上,像他这种见识过真东西的人,一眼就能看出真假来。
    当然,这也只是说,他可以应对一般仿品。对高仿的东西,仅仅看釉色当然不行。
    可这山沟里,又哪有什么高仿的东西?
    另外,青花瓷年代不同,青色也有很大的区别。唐代青花青色淡,有些偏绿。元、明两代的青花,青色深,门里叫“苏麻离青”,采用的是波斯釉料,含铁量高,经常会在青色上出现锈斑。
    到了清代,釉料的含铁量明显减少,青色就淡了许多,且颜色浓淡不均,有点像是贴在釉面上的感觉了。
    从青色上看,小贩手里的那个小罐子,应该是元代或者明初,成化以前的瓷器。特别是青色上出现了红锈斑,好像是有残缺一般。
    高崎知道,这正是古波斯釉料的特点,后世无法仿制。
    断定那是真古董以后,高崎不动声色,而是问小贩:“你这银元怎么卖呀?”
    小贩偷偷打量高崎一眼,穿着一般,但看身形气质,脸上气色,不像个山里的农民。
    在这小镇上,不是农民,就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红旗厂的职工,另一种就是这镇上的机关干部。
    镇上的干部,有些权力的,都喜欢穿品牌的运动或者休闲装,脸上身上也干净。一般职员,就和红旗厂那些职工差不了多少了。
    高崎的样子,穿衣比较随便,也不怎么干净利索,不是红旗厂的职工,就是这镇上的一般职员。
    “这都是我从村里收来的,”他就对高崎说,“你看着出价,差不多我就卖。”
    高崎又把银元拿起来,仔细在眼前看着,看半天说:“你这银元成色有些不对啊,看着怎么不像银子做的?”
    听语气,小贩就知道,这位外行。他就说:“我也不怎么懂,也不知道真假。你自己看吧?觉得真你就出个价,只要不低于我的收购价,我就卖。”
    “一百你买不买?”高崎就问他说,“要是卖,我就拿你俩。我就是想买俩放在家里头玩。”
    小贩更加确信,高崎是个外行了。
    这东西是他二十五一个,从城里弄来的,就是想到这山里来,糊弄外行的。
    他摇摇头说:“这个价我收都收不上来。”
    “三百拿你俩,这总行了吧?”高崎做出有些舍不得的样子来,继续和他磨叽,“你这东西,我看着不像是真的,不敢多买。等买回去找懂行的看看,要是真的,下回赶集我再来买你俩。”
    看来,这人有俩闲钱。小贩就想,兴许他看走了眼,这人还真是镇上的干部。
    “卖不着啊。”他故意说,“你要真想买,四百拿俩。”
    高崎就站起来说:“那就算了。”转身准备离开。
    小贩就喊住他说:“算了,卖给你吧,倒个本钱。”
    高崎就又转回身来,盯着小贩问:“你跟我说句实话,这东西是不是真的?”
    小贩一脸诚恳说:“我跟你说实话,我真是从老乡家里收来的,一个一百二。是不是真的,这个谁拿的准啊?你没见那些鉴宝节目上,专家都经常看走眼吗?我是觉得吧,这山里的老乡手里,应该不会有假的,应该是真的吧?不过也保不齐。我做这个买卖,也不论真假。你觉得真你就拿走,我只要不赔钱,有的赚我就卖。这个行当,没有返回来找旧账的。”
    高崎就点点头说:“哎呀,这俩银元你就赚六十,你这买卖挺好做呀。”
    小贩叫苦说:“哪有那么好做啊?平时我得在这山里翻山越岭地,一个村一个村地转悠,也就是挣个辛苦钱。你光看着狗吃肉,没看见狗挨打呀。有时候收上来的东西没人要,砸到手里,赔了本钱,又有谁知道啊?”
    高崎称量半天才说:“这银元我越看越不对劲。要不这样,你再给我搭件瓷器?要不我就不要了。”
    小贩也称量起来。
    俩假银元,卖出去他就净挣二百五。平时来买他银元的,能给出价到七八十,他就烧高香了,今天好容易碰到个棒槌,这买卖不做着实可惜。
    “好好,”他满脸无奈地说,“你自己挑吧,太贵的可不行。”
    高崎就挑了一件彩釉的小茶壶。
    “这个不行。”小贩不给他。
    “这么个小东西,嘴上还缺一块,又不值钱。”高崎说。
    “老弟你外行。”小贩说,“这是真物件。看见这上面的炸纹没有?少说也得百十年才会有这纹路呢。”
    高崎心里就暗暗笑了。这小贩还真是个外行,难怪他收到好东西也不知道。
    这东西叫手壶,从上面画的花卉图案看,明摆着就是民国年间的大路货,连五十块钱都不值。至于那些个炸纹,那倒是因为冬夏交替,热胀冷缩造成的。但这不是判断瓷器年代的唯一标准。
    他挑这手壶的时候,还真怕小贩懂些古董知识,知道这东西不值钱,直接送给他。可不试探一下小贩的深浅,他不敢直接奔着那个青花瓷罐子去。
    他又指着一个紫砂的小手壶,小贩依旧不答应。然后他又指向一个铜手炉。
    小贩就笑着说:“你不能总挑我的好东西呀?这铜香炉,少说也是清代的,光卖废铜也卖不少钱了。”
    其实那东西也不值钱,现代高仿的,炉底有明显的车削加工痕迹。就是再做旧,这机械加工痕迹也很难弄干净,过不了高崎这种行家的法眼。因为古物上不可能有现代加工的,有规则的纹路。凡有规则加工纹路的,都是车削或者角磨机留下的,古代没这种加工手段。
    小贩连手炉和香炉都分不清楚,这古董买卖,也不知道他怎么能够挣钱?
    高崎指划半天,就指到了那个青花瓷罐子。
    “把这东西给我搭上总行了吧?”他把那瓷罐子拿过来说,“你看这上面这么粗糙,这里瓷都掉了,变成红的了。还有这罐子底,也锈糊糊的,做工这么差,一看就是假的。我拿回家当盐罐子去。”
    你还别说,这件瓷器原来还真是当盐罐子用的,它上面还有个带边的圆盖。这是小贩从一个村里的老太太手里,花十块钱买来的。
    小贩买这个罐子,只是因为他没见过这种造型的罐子,觉得新鲜,十块钱也不贵。买到手里以后,摆在那里也没人要,他看着也不像是个好东西,做工的确有些粗,花纹也挺难看,模模糊糊的。
    殊不知,正是这种连贯而又边沿氤氲的特色,才是元、明年间,青花瓷固有的风格。
    终于,高崎如愿以偿,捧着那个盐罐子,手里捏了两块假银元,从小贩的摊位上离开了。
    高崎买东西的时候,陶洁一直在他身后站着,不言不语。
    从高崎过去给她讲的,她失忆的一些故事里,她已经知道,高崎懂古董。他这么认真地蹲在摊子边上,和小贩对付这么半天,肯定是看到值钱的东西了。
    从集东头往回走,陶洁就问他:“你买着宝贝了?”
    高崎眉花眼笑地瞅她一眼,笑而不答。
    陶洁就不再问,专心买自己想买的东西。她本来就话不多,高崎不说话,她自然也就不多说。
    直到买好了所有需要的东西,高崎把小拉车和东西都放到三轮摩托车后斗上,陶洁也坐上去,他开了摩托车走出去,离开镇子一里多地,这才把摩托车停在路边上,小心谨慎地把那个青花瓷罐子拿出来,给陶洁看。
    “这是绝对真的明初青花瓷!”他对陶洁说,“虽然器型我没见过,可我知道,越是稀有的器型越值钱。咱们发财了!”
    陶洁明明看着他是和人家讨价还价地买银元,这罐子就是搭上的,这怎么又变成专门买罐子了?
    看着陶洁一脸疑惑,高崎就得意地笑了说:“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障眼法。我就是奔着这罐子去的。”
    陶洁就问:“那你买的银元呢?”
    高崎咧着嘴笑说:“两块破生铜,留着给你玩吧。”
    这个高崎,处处透着心机,根本不是她心里的那个高崎。
    她心里的那个高崎,是傻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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