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崎进屋的时候,陶洁的饭已经做好了。
    高压锅闷的大米干饭,颜色挺好看,闻着喷香。
    只是这汤做的有些差劲,蘑菇打两个鸡蛋就叫蘑菇汤了。
    要知道,陶洁在聚香坊可是下了工夫学的做菜,虽然比不上孙立海那些徒弟,比一般厨子也差不了多少。
    可这汤做的,一点看不出厨艺来。
    也难怪,她失忆了,估计把怎么做菜也给忘了。
    堂堂聚香坊高董和夫人吃饭,就算再艰苦朴素,也不能就吃这一个汤啊?
    “就一个汤,是不是少点了?”
    坐在海南梨花木的餐桌跟前,看着陶洁把米饭和那碗汤端上来,高崎就顺口问一句。
    陶洁愣怔一下,看看高崎说:“就咱们俩人,这汤也吃不了,再多做就浪费了。”
    这汤做的,要颜色没颜色,要味道没味道,连提味用的最基本的佐料都没加。
    可也不能怪陶洁,谁叫她失忆了呢?把原来跟孙立海学的厨艺都忘干净了,当真是回到她当工人时候的水平了。
    看着高崎吃饭的样子,陶洁就问他:“饭不好吃吗?”
    “好吃,好吃。”高崎就回答说。
    他还不敢说不好吃。当初当工人的时候,他们连这种饭也吃不上。
    果然,就听陶洁说:“原先咱们在那个小镇上住着,都舍不得做顿大米干饭吃。”
    高崎的记忆被她瞬间带回过去,不由说:“为了攒钱买楼,你总是打一个菜,你舍不得吃,都给了我。你总是偷偷吃咸菜,才会变的这样消瘦。”
    陶洁看他一会儿说:“你还记得啊?”
    高崎说:“怎么会忘记呢?那是我一生的痛啊。”
    陶洁就又沉默了,吃一会儿饭才说:“我就记住了那些在厂里的日子。我觉得那会儿的日子虽然苦,可一点儿也不难过,我每天都活的很开心。”
    “连顿好吃的都吃不上,你都觉得哪儿开心啊?”高崎就有意无意问她说。
    陶洁说:“有奔头啊。我们日子虽然过得苦,可早晚一天,咱们会攒够了钱,买了楼,苦日子就会过去,日子就会越过越好的。”
    “还有呢?”高崎问。
    “还有,就是因为有你啊。”陶洁说,“自从有了你,就没有人敢再欺负我。你对我那么好,知道疼我,让着我,从来不和我发脾气。那时候我觉得,再没有人比我更幸福了。”
    高崎不由就叹息一声说:“我也是觉得,那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陶洁就又不出声了。
    饭吃差不多了,高崎就冷不丁地问她:“你还记得,咱们攒钱,是为了买哪个楼吗?”
    好久,陶洁皱着眉摇摇头说:“反正不是你带我去的,我们那个家。因为那时候咱们俩的工资,就是不吃不喝攒十年,都不够买那么好的房子的。”
    高崎想想,他和陶洁刚刚确立关系的时候,陶洁也的确是说过要攒钱买楼的,而且,也的确在班上一起吃,只打一个菜。直到她知道自己有钱,已经买了楼,才不再那么拼命攒钱的。
    他就试探着说:“当初你看上的,是山上那个楼盘,要和薛雪去住对门的,你还记得吗?”
    如果陶洁还记得这个,说不定她就会记起来薛雪的事情。
    如果她想起来,她和薛雪最终也没住成对门,还因为薛雪老是跑来店里白拿衣服,她们因此闹的不像以前那样好了的事情,就证明陶洁还是这一世这个陶洁。
    如果她因此想起来,她的确和薛雪住了对门,那么,陶洁就是魂穿回来了。
    可是,陶洁什么也没记起来,只是记得曾经有一段时间,要攒钱买楼的。至于买哪个楼,她已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高崎再一次失望。他已经不苛求陶洁到底是哪一世的陶洁了,只要她好好的就行了。
    “你愿意吃米饭,可以天天做的,咱们现在已经可以吃得起了。”高崎就告诉她说,“想吃馒头也不用自己蒸,去村头上买就可以,那里有好几个卖的。”
    说完了,他拿了碗筷去厨房里洗涮,陶洁则收拾餐桌,扫地打扫卫生。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们有好多习惯,都是一致的。
    洗碗这个活是高崎的,他不想陶洁的手老是沾水,那样会变得粗糙。而陶洁也不会闲着,饭后打扫卫生就成了她的。
    小两口做家务,总是抢着干,你干这个我就干那个,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
    吃完饭收拾干净,两个人依旧是如在厂里时一样默契,都去找了外套来,一起出去遛弯。
    这个习惯,在岳帆那里住着的时候,他们是没有的。陶洁只是在卧室里呆着,高崎给她拿饭过来,她连一半都吃不上,然后就不吃了。高崎劝她不动,只能再把饭拿走,留下陶洁继续发呆。
    来到这小山沟里的第一天,陶洁自己做了饭,主动收拾屋子,还想起来饭后要和高崎一起出去遛弯,这个进步,已经是巨大了。
    看来,胡波出的这个馊主意,还的确不错。
    从他们的院子里出来,迎面就是那道青石垒的护坡墙。这墙是高崎让垒的,原先没有。天长日久,土坡一直延伸到院墙边上,都把院墙给埋进去一块。建筑工人们把山坡上下来的土重新铲回去,修了砖道,又垒了这道石墙。
    石墙上,还修了一个上山的石阶,一直通到上山的小道那里去。他们就沿着这个石阶,往山上去了。
    对面的山并不高,只是一个小土包。翻过这个土包,再下一段坡路,穿过一个小山沟,那面的山就高大了许多,可以叫做山了。
    山包上有许多曲曲弯弯的小路,分别通向不同的方向。每条道路两边,有不少开垦出来的田地,一小块一小块的,都是宿舍里的职工开垦出来,种菜用的。也有种了小麦或者玉米,吃个新鲜的。
    这时候,多数的地还是荒着的,只去年种了小麦的地里,一片稀疏的翠绿,小麦已经开始返青了。
    四月的天已经很长了,晚饭过后,也就六点不到,天还没有黑的意思。只是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天空依旧是明亮的。
    这个档口,宿舍里的人们大多还在家里吃饭,山上没几个人,只偶尔路边的地里,有人在刨地。和高崎下午做的事情一样,把地里的土翻起来晒一晒,准备撒种种菜。
    唐城市里,是看不到这样的景象的。人们紧张上班,忙碌一天回到家里,饭都不想做,就别说去弄块地种了。好多城里的年轻夫妻,在一起过好几年,都没有开过火,不是去吃父母的,就是直接下馆子吃现成的。
    而这种习惯,在高崎和陶洁这一代人看来,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
    城里的土地,寸土寸金,也没有闲余的给人们去种地。
    这山沟里,却依旧保持着一种慢的生活节奏,上班的人们还有余暇去种地,也当真难得。
    这也可以看出来,当地的人们收入不高,以至于并不认为种地的付出过于廉价。至少,可以省去买菜的花销,节省一部分家庭开销。
    原先在厂里的时候,两个人出来遛弯,都是陶洁挎着高崎的胳膊,两个人相依相偎着往前走。这时候他们遛弯,却是高崎在前面走,陶洁默默在后面跟着。
    陶洁还是认为,她在做一个长长的,非常逼真的梦。梦里的这个高崎,兴许是高崎,也兴许不是。她真把他当高崎了,挎着他走,甚至是把他当作了丈夫,梦醒的时候,见到真的高崎,她会无地自容。
    因为这个梦太真了,真的和现实没有任何差别,除了她的记忆和感觉,其余都是真的。
    高崎也不强求她,她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这已经比在岳帆家里的时候强了许多,让他几乎看到了治愈她的希望。
    路边地里,有一对中年夫妻,男的拿着撅头刨地,女的跟在男人后面,往外捡男人刨出来的石子和草根。两个人边干活边吵架。
    女人说:“你妈都在咱们家住一年多了,你弟弟也真好意思的,就是不来接。要不你明天和你妈商量商量,把她送你弟弟那里去吧?不是咱们不养她,是咱们孩子今年就要高考了,需要个安静的环境。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得跟咱们一样,在这个破山沟里待一辈子!”
    男人说:“妈不愿意走,我怎么好意思轰她?都说养儿防老,我当儿子的不养妈,传出去让人家笑话!”
    女的就不乐意了说:“你弟弟不是儿啊,凭什么老的就得你这个儿子养,他可以不养?”
    男的就回嘴说:“那你弟弟呢?你爸住院,还不是你一个人伺候着,还得把咱们全家都搭上?他可倒好,一个星期空着手过来看他爹那么两天,就算是尽孝了。论男女,他是儿子,理当尽孝,你这闺女是泼出去的水,凭什么他不管,非要咱们管,他老婆孩子连个面都不露?”
    女人就急了说:“说你弟弟呢,你提我弟弟干啥?”
    男人说:“兴你弟弟初一,就不兴我弟弟十五啊?你说我之前,先把自己腚底下的屎擦干净再说!特么的这年头,我算看出来了,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伺候老人,谁心软谁倒霉。老人也是专找软柿子捏!你弟弟不管啥事儿没有,我们送饭送晚了,你看你爹那个熊样!特么的我这辈子欠他的?”
    女人“啪”一下把从地里捡起来的石头,又重新扔回地里,站起来说:“你自己在这儿吧。这辈子嫁给你,我算倒了八辈子血霉!”
    说完,扔下男人,径直出了地,沿着小路,气呼呼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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