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说会子话,许书记和曹秘书长脱了外套,帮着伍树全往地里弄粪。
    “嗨!”伍树全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们可是有身份的人啊,怎么能干这个呢?”
    许书记边干边说:“这话可不对。咱们工作是为人民服务,哪来的什么身份?旧社会那些官僚才讲究身份。要说贡献,你老为新中国流过血,比我贡献大吧?你能干得,为啥我就不能干得?”
    曹秘书长也接话说:“伍爷爷,你这话要是让我爷爷听见,准得说你变修了。”
    伍树全就住下手里的活,站在那里,感慨一声说:“唉,要是老团长活到今天,他该有多么高兴?咱们国家真正富强了呀,这是他奋斗一辈子,最想看到的啊!”
    许书记怕勾起他的难过情绪来,赶紧用别的话岔开了。
    看看快到中午,三个人才收拾了下山。
    伍树全住的,是八十年代厂里建的老楼。五十几个平米,进门一个窄窄的,黑黑的走廊,左手是厕所,不足五平米,一个坐便器就占了一半的空间。
    厕所里果然就有一股尿骚味,进门就能闻着,那是让他积肥给闹的。
    左手再往前,就是厨房了,也就六七平米。一个水泥台子加一个水泥水池,再放一张盛碗盘的厨子,人进去也就刚刚可以转过身来。好在这厨房连着一个后阳台,用铝合金窗子蓬起来,在阳台上做饭,厨房里才算宽敞些。
    走廊尽头,是个八平米的小卧室,过去给闺女住的,儿子只能住客厅。
    客厅在走廊右手第二间,有十几平米的样子,放了一个茶几,一个三人沙发,北面墙边放了个小矮橱。然后茶几两个短头,东面是电视机柜,西面放个木头圈椅,屋里就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了。
    挨着客厅,进门的走廊右手是大卧室,也有十四五个平米,放一个双人床和一个写字台,外加一个六七十年代流行的“大立橱”,也是满当当的。“大立橱”上面的半身镜子已经斑驳了,基本照不出人影,透出一股年代感的沧桑来。。
    屋里的墙面都黑乎乎的,不知多少年没有粉刷过了,显得屋里光线愈发黯淡。
    “你就住这样的房子?”
    许书记有些吃惊。按理说,像伍树全这样,解放前参加工作的,工资应该挺高了,完全有能力让自己住的舒服一些。
    伍树全就回答他说:“这房子就不错,这可是八四年的时候,厂里建的干部楼呢!按说我这级别,可以分个四室一厅,大一些的房子。可我要那么宽敞干啥?那时候好多年轻职工结婚,连间平房都解决不了。我有这个两室一厅,闺女、儿子一人一间,够住了。你那话,咱干一辈子,打着为人民服务的旗号,自己住宽敞房子,让老百姓住不上房子,不脸红啊?就是住这个房子,我这脸都觉着没处搁。要不是老伴逼着,这房子我也不住!”
    许书记就叹息一声说:“伍厂长,你这话说的,让我都觉得脸红啊。我家房子比你这宽敞三倍都多!唉,有工夫啊,我得常来看看你,跟你学习呀。省的有一天在马克思那里见到曹部长,让他骂我个狗血淋头!”
    伍树全就嘿嘿笑了说:“我是说八十年代,那时候不是条件不行嘛。我现在吧,老伴早没了,二小子在城里买了房,不跟我住一块儿。我一个人凑付着住,这房子就足够了。”
    说着话,让两个人洗了手去客厅沙发上坐着,他到客厅矮橱那里,拿起固定电话来打电话。
    打电话他得现翻电话本,戴上老花镜看半天号码,然后照着电话本,一个号一个号地按键,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
    这时候,就看出他的年龄来了。人老了,眼花,脑子也不好使,记不住电话号码。
    电话通了,他就亮着高嗓门说:“继超啊,给我弄两个你拿手的菜,四菜一汤。你有空没有?有空你给我送过来,你亲自过来。”
    听到他要菜,许书记就坐不住了,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伍厂长,我们不能在这儿吃。”就和他商量,“要不,咱们一起去外面吃吧?我请客。”
    伍树全挂了电话,转回身来看着他说:“干啥?来看看我这个老朋友,中午吃我一顿饭也犯纪律?咱可事先说好,我拿你们当亲戚朋友,可没拿你们当官,我也不求你们办什么事儿,这不犯纪律吧?”
    许书记倒是让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你看我们过来的匆忙,也没给你带点啥东西。”
    伍树全就打断他说:“啥也不用。我一个老头子,国家给这么高的退休工资,想要啥都买得起,啥也不缺。你们能跑来看我,我就知足了。坐下,都坐下。”
    曹秘书长已经端了茶几上的玻璃茶壶,去矮橱上找茶叶去了,然后就去厨房里烧水。他做事轻车熟路,应该是没少到这里来。
    屋里就伍树全和许书记坐着,说些过去的往事。
    待曹秘书长烧开水,泡上茶,重新坐回沙发上去的时候,许书记已经成功把话题说到了高崎身上去了。
    对高崎,伍树全还真有不少话可说。
    “这小子过去是唐城量具工模量具分厂的维修工。”他说,“他入厂那会儿,我早就退休了。不过这小子在厂里挺有名的,也不是什么好名声,是打架出的名。他把厂里最有名气的一个调皮孩子,给揍到医院里面去了,从那出的名。还因为这个,得了个漂亮媳妇儿。”
    这个许书记倒是不知道,他就问:“是不是从那会儿开始,他就混社会了?”
    “差不多。”伍树全说,“听说他打架挺厉害,反正听我二小子说,厂里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都怕他。”
    许书记心想,这就对上号了。历来混黑的人,都是先靠打架出名的,司志国这样,高崎也是这样。然后,随着国家搞活经济,这些人就开始想办法捞钱,最终形成了黑恶势力。
    “那他最后怎么就变成商人了呢?”许书记就问,“是不是靠搞非法经营,没人敢管呢?”
    伍树全说:“这个我不太清楚。可是他到唐城量具来租房子搞那个海鲜市场我知道。”
    许书记就不再插话,静静地听着他往下说。
    “许书记你也知道,这唐城量具是我老团长一手搞起来的!我又在这里干了一辈子,我热爱这个工厂。眼看着高崎拿着厂房当市场,又在周边建小商品城,这不要把唐城量具给挤垮了吗?他那儿工资高,挣钱,好多工人都辞了职跟着他干。工厂里没了工人,那就离倒闭不远了!”
    然后,伍树全就又陷入了很久之前的回忆里面去了。这人老了,都喜欢回忆往事,伍树全也不例外。
    许书记跟过不少那个年代过来的老领导,自然也理解他们的这个习惯。因此,他并没有嫌伍树全啰嗦,而是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静静地听着他往下讲。
    就听他继续说:“四五年那会儿,我跟着村里的马车去城里送货,半路碰上遭殃军,硬生生从马车上把我拖下来,给我头上扣个青天白日钢盔,就把我拖战场上去了。
    我这种新兵,整天得受那些老兵油子欺负,给他们铺被子洗衣服,稍不满意就拳打脚踢。他们那边当官的,就更不拿士兵当人看,官大一级压死人,动不动抬手就打,张口就骂,受老罪了。
    四六年打四平,那帮王八蛋拿我们当炮灰,督战队在后面跟着,谁后退就打死谁,逼着我们冲锋。
    我被炮弹震晕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就被老团长他们那个团俘虏了。他们看我太小,不收我,给我两块大洋,让我回家。
    我知道,现在待着的这个地方,已经离老家很远很远了。到处炮火连天,我怕回家路上再让他们抓回去,不敢回家。再说我也看出来,解放军当官的和遭殃军不一样,不欺负士兵,待人和气。
    我就赖着不走。负责遣散俘虏的教导员拿我没办法,就把我带老团长哪儿去了。老团长看看我说,行,留下吧,给我当通讯员。
    就这么着,我加入了四五八团,成了老团长的通讯员兼警卫员。”
    大家就随着他的回忆,思绪渐渐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啊,我知道了啥叫官兵平等,啥叫人民的队伍。大字不识一个的我,跟着老团长,慢慢学会了识字,能看得懂报纸上的文章,还能自己给家里写信了。
    再后来,家里分了地,村里还照顾军人家属,分好地。
    跟着老团长,我懂了好多的革命道理。我当兵打仗,不是为别人,是为自己,为全天下和我一样受苦的老百姓。只有打跑遭殃军,推翻压在老百姓头上的三座大山,咱们老百姓才能翻身过上好日子!
    所以,在遭殃军里当兵,我想的是怎么保住自己的小命。在咱自己队伍里打仗,我想的是拼命打,早一天赶跑那些反动派,就早一天过上好日子。”
    ……
    我们是工农的子弟,
    我们是人民的武装,
    从无畏惧,绝不屈服,英勇战斗,
    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
    ***的旗帜高高飘扬。
    ……
    伍树全的思绪,完全融入了那血与火交织起来的战场,不由就哼唱起了那首著名的进行曲,把许书记和曹秘书长也唱了个热血沸腾。
    “我们一路打进关内,打到南疆,我也由一个小通讯兵成长成了革命干部。
    五八年春天,老团长找到我,让我专业。我想不通,部队就是我的家,我哪里也不去!
    那时候,老团长已经是师长了,可我还是习惯叫他老团长。
    他跟我说,现在,江山咱们打下来了。打下来以后咱们怎么办?得建设她呀!咱们得把她建设的更美好,更富强,咱们老百姓的日子,才能过的更好。建设国家也是为人民服务,和保卫国家一样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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