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天没有那么炎热,柳老太爷院子里的凉棚撤去,在树下安置了桌椅,今日没有相扑娘玩乐,只有两个盲师在铮铮拨弦。
    柳春阳在一旁站定,安静待柳老太爷听完。
    “如今京城的事你都知道了吧?”柳老太爷并没有让他等候,也没有阻止琴师,径直开口道。
    柳春阳道:“不知道。”
    柳老太爷嗬了声,道:“你不知道才怪呢,吴知府不知道反而不怪,你一天天的去六道泉山社学做什么?”
    柳春阳道:“读书啊。”又想到什么,“正要跟祖父说,大家想要把知知堂的草屋重新建起来,每个人都捐些钱。”
    柳老太爷道:“捐什么钱,有钱也不能这样花啊,这种事找吴知府,谁推倒的谁修,他求之不得呢。”
    柳春阳道:“修这个不是为了她殿下,是我们大家读书而已,所以还是愿意每个人都出力,这样也自在。”
    柳老太爷摆手:“我才懒得管你们,再说用钱不用钱的,你跟我说不跟我说不都一样。”
    对于用钱的事,祖孙二人至今没有互相挑明,柳春阳装作没有这件事,柳老太爷也装作不知道,这还是第一次指出。
    柳春阳迟疑。
    柳老太爷已经坐直身子皱眉道:“别人我不管,我是要问你,你打算在家里读书读多久?怎么还不回京城?”
    柳春阳道:“祖父的身子不是还没好。”
    “你个不孝子,青天白日咒我。”柳老太爷骂道,“不要跟我装疯卖傻了,我们大家心里都清楚,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是你回去的时候了。”
    柳春阳抬起头道:“正因为尘埃落定了,孙儿才觉得不用回去了,我本也不会做什么官。”
    柳老太爷道:“说你蠢你是”骂道一半又停下,深吸一口气,肃重神情,“春阳,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做官,而是做人。”
    做人?
    柳春阳不解看着柳老太爷。
    “帝姬殿下经过这一番波折磨难回到朝,她需要的不是官,是人。”柳老太爷道,“朝从来不缺官,缺的是她的人,现在是尘埃落定,也是波折才起。”看着柳春阳,“那张家的小子难道没有和你说如今朝堂的形势?”
    柳春阳听得认真,但对于柳老太爷这一声突然的问话,却并没有脱口答出。
    “最近没有收到莲塘少爷他们的信。”他道。
    “那张家的小子要是不写信来,吃独食可不义气了。”柳老太爷嘀咕一声,也没有再追问柳春阳的话是真是假,只郑重道,“关起家门来我冒犯说一声,薛青这孩子是很厉害,终于拨乱反正,但做皇帝可不是容易的事,尤其是她这种养在民间半路归朝的,那些大臣们,可是很会欺负人的。”
    先前那个小皇帝是个摆设,朝臣们什么样他也亲眼见过,柳春阳点点头,小皇帝还有秦潭公撑腰,她如今回到朝,是什么人都没有
    “同乡,同窗,同科。”柳老太爷拍了拍扶手,一字一顿,“才是她这个新朝堂可用的人,你,不可或缺,难道还要她来请你吗?”说到这里又摇摇头,“现在估计她连请你回去都不能做主。”
    “莲塘说了,半个月没有见到殿下了。”
    “朝会都有王相爷主持。”
    “如今陈盛以宋元同党获罪,朝无人能与其抗衡。”
    “殿下伤重休养可以理解,但据说能见到殿下的都是王相爷准许的。”
    六道泉山,几个少年人围坐在山石,手或者身边散落着书卷,低声说话。
    乐亭看向柳春阳。
    “所以你祖父说得对,殿下在朝无人可用啊。”他道,“我们别人去不得,你有官身又是京官有资格入朝。”
    柳春阳放下手里的书卷,道:“我们也没有什么资格,也大朝会的时候能见她。”官职低微啊。
    乐亭微微一笑,道:“春阳,你想错了,是她有资格见你们。”
    柳春阳一怔,旋即恍然。
    她是帝姬,马要当皇帝,王烈阳算再弄权,难道能一手遮天,天下都是她的,朝臣怎能见不到。
    更何况她是薛青呢,帝姬皇帝如此艰难几经波折都能当,掌控朝堂又算什么难事,慢慢来便是。
    “我知道大家心里现在有些不知所措。”乐亭说道,看着手的书卷,这是当年薛青去国子监读书将知知堂的藏书赠与他的其的一本。
    那时候并没有想到,她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且以后也不会回来了,当了皇帝出巡是极其不易。
    也不对,她回来过一次。
    乐亭收回走神。
    “她不再是薛青,是宝璋帝姬,不再是我们的同学,是我们的君王。”
    “我们跟她很熟悉,但又变得陌生,不知道该怎么自处。”
    是啊,正是如此,他才不想回京,柳春阳些许怅然,其他人亦是如此,这些日子他们既激动又不安,似乎欢喜又莫名的惶恐,觉得整个人生变得不真实。
    天子,曾与他们同窗,同乐,同饮花酒逛青楼
    “其实很简单,我们结社读书的时候,已经说明白了。”乐亭说道。
    少年们看向他。
    “天子重英豪,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乐亭说道,“我们读书是为了达而相天下,穷则善其身,天子是谁我们都不改志向,是明君则辅佐,有昏庸则谏言,所以,又有什么不知所措的?”
    少年们哈哈笑起来。
    “乐亭真不愧是能辨春秋的。”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怪不得都说乐亭是我们六道泉山社学的定海神针。”
    “咿,听说最近又有两个儒师要来讲学。”
    “这里是帝姬殿下读书的地方,也算是潜邸吧,谁人不想在此传道授业,天下多少人虎视眈眈。”
    “不过他们来也可以,只是休想驱逐我们关学。”
    “有乐亭在无忧也,乐亭最近诗经也读通了吧?也差不多三四年了。”
    说笑嬉闹在林间响起,伴着一旁叮咚跳跃的山泉,一扫这些时日的惶惶拘束。
    柳春阳也跟着大笑。
    他也许久没有这样开怀了,是啊,不要想太多。
    虽然自己没什么大用,在朝堂帮不大忙,跑腿打杂总是可以的。
    长安府外十里,送行的人们停下脚步,看着柳春阳的马车在数十人的护送下远去。
    柳三老爷被众人拥簇着,并没有离别的感伤,很是激动。
    “父亲让这么多人马护送春阳进京呢,真是太破费了。”他说道。
    “这可不算破费。”旁边有人带着几分酸意道,“你家春阳你的月钱还多呢。”
    具体多少当然除了管家老爷没人知道,大家只知道春阳少爷用钱跟柳老太爷一个待遇。
    柳三老爷道:“那是因为春阳在朝为官,要应酬的多,当官不容易啊。”又矜持的捻须,“父亲说了,春阳是做官的大才,朝不可或缺,这才催着他回京呢。”
    柳家大宅里,柳老太爷与几个当家主事的晚辈安坐,他当然不会亲自去送柳春阳。
    “祖父,我哥真是当官的大才啊?”柳五儿捧茶在一旁插话道,“能做多大的官啊?要多久啊?赶不赶得我选婿啊?”
    有个当大官的哥哥,夫婿的门庭可以更高一些。
    柳老太爷嗬了声没有理会她,只对那几人道:“钱要准备的足足的。”
    “太爷放心,准备足足的,要多少有多少。”
    “服侍的人也都精挑细选了,儒师是在宫廷里教学过的,伺候的妈妈是宫里放出来的女官。”
    所以还是靠着钱来打通官路,但又觉得怪怪的,柳五儿竖着耳朵。
    柳老太爷神情郑重点头:“春阳什么本事都没有”
    咿?柳五儿瞪圆眼,为官的大才呢?
    “但也正是这什么都没有,才是他最大的本事。”柳老太爷说道,看向诸人,“皇夫之位,我们柳家一定要争。”
    哗!柳五儿伸手掩住嘴,将惊呼堵回去,原来是为这个啊!在座的人们再说什么她耳朵嗡嗡的听不到了,心跳砰砰眼神闪亮。
    那,岂不是说,她柳五儿,要当,国舅了!
    柳春阳的马车进入京城,京城已经如同以往那般喧闹繁华。
    四门大开无盘查,街也没有兵丁们奔驰来往,十月金秋,民众摩肩接踵,店铺挂满了彩旗,酒楼茶肆人满为患。
    夜色降临热闹更甚,不少权贵门庭车马往来,内里更有许久不见的歌舞。
    王宅便是其之一。
    挂满彩灯的庭院里女妓们歌舞如仙境,内里杯酒交错说笑热闹。
    “是这一件为难事。”李会仙坐在王烈阳身侧,容光焕发道,“殿下当初在我们楼里写的那些章,怎么处置?是送还殿下呢,还是再挂出来?”
    王烈阳倚在引枕,一手敲着膝头,半眯着眼看歌舞,道:“当然是挂出来。”
    李会仙道:“那会不会冒犯殿下?”
    王烈阳笑了,道:“这怎么叫冒犯呢?事情的确是她做了呀,生在民间的帝姬是这样,处处留下痕迹,难道都要消除啊?怎么可能。”
    “相爷,吃梨子。”春晓将一片梨子送过来。
    王烈阳张口吃了,接着道:“更何况帝姬殿下状元之才,这是好名声啊。”睁开眼对李会仙一笑,“但凡是帝姬殿下的好名声,都要大力的宣扬,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们这个殿下是个十全十美的好皇帝,有个好名声的皇帝是天下人的幸事。”
    好名声,有时候也是束缚的绳索啊,李会仙如何不明白王烈阳的意思,咯咯的笑起来。
    “我们相爷最厉害了。”她欢喜道,“这朝廷里少了谁都不能少了您。”
    那些人起起落落都倒下了,只有王相爷依旧。
    王烈阳眯眼笑而不语,坐在身边的春晓忽的哎呀一声抬起头。
    “那我呢?我有个皇帝恩客这件事,与帝姬殿下来说,是好名声还是坏名声啊?”她怯怯道,很显然也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名声,“怎么办,殿下不会杀了我吧?”
    王烈阳和李会仙都笑起来。
    “你个小东西,谁会在意你。”
    “你自己不要总是拿出来说好。”
    “拿出来说也无妨啊,算什么大事,帝姬殿下岂能如此不容人?”
    这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笑,有两个男人端着酒杯前唤了声相爷。
    “关于新报来的一个案子,那事主想请相爷指点下。”一个低声说道。
    “相爷,刑部那边宋元的人清了太多,事务繁杂忙不开,有几个人想为相爷效力。”另一个说道。
    王烈阳嗯了声没有喝退,留他们说话。
    李会仙向后挪了几步,春晓低下头专心的削梨子,席间歌舞以及低语混杂。
    京城的繁华热闹,灯红酒绿对于深宫里的养伤的人来说,虽然只几道宫墙几条街之隔,也是遥远隔绝的。
    早睡早起,吃完睡睡完了吃,是目前薛青的日常,前几日经过太医们的研究,又王相爷等一干臣子们的斟酌,可以允许她去御花园走走,至于朝且不急。
    当然,朝事还是会定期送来,由王相爷或者太监们读来听,然后薛青再盖玉玺,便可以了。
    目前通过官员们的汇报可知,朝堂安稳,边境战事接连胜利,秦堂余孽追剿顺利,天佑大周万事如意。
    帝姬这个工作还是很轻松的。
    一夜好眠,薛青在大大的龙床滚了滚才唤了宫女们伺候起身。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神清气爽的坐到饭桌前,一道道御膳传时,蝉衣拎着药箱进来了。
    大礼参拜,薛青说了平身后,她从药箱里拿出一药包:“这是今日要用的丸药。”
    薛青看着药包,笑道:“孤,最喜欢吃丸药了,汤药有趣多了。”
    尤其是药包画着知知堂符号的丸药。
    外边又有什么新鲜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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