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拾陆】
    卓少炎坐在马上,对戚炳靖无声地笑了一下,算作回应。然后她双脚夹了下马腹,又靠近他些,说道:“天太热。”
    戚炳靖扯住缰绳,不急不躁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天太热的时候,我的耐心通常不大好。”她补充道。
    戚炳靖笑笑,了然道:“周怿得罪你了?”
    “我问他你去了何处,他叫我自来问你。”说这话时,卓少炎早已收了先前的那一点笑意,目光平静而冷淡。
    她说得简单,而他却十分清楚她真正想要知道的并非是他去了何处,而是为何要去——倘若她果真不知他去了何处,又岂能够在此时此地将他拦下质询?
    戚炳靖遂再度笑了一笑,据实以告:“我欲令陈无宇长驻关外,又烦他日日叩关叫谢淖出降,故而来让他知晓谢淖身份,顺便资粮与他,否则他又何以长驻得下去。”
    “叫陈无宇长驻关外,是为防谁?”她正目视他,又问道,“云麟军?”
    他经她如此咄咄逼人一问,面上竟无一丝一毫之怒色,只亦正目回视她,答道:“防的是,晋军余部。”
    卓少炎自然未曾料到会得到这般答案,一时微微愣住。
    面对她如此的质问,戚炳靖并不以为怪,神色如常地催马上前,与她坐骑并辔,伸手替她抹去额角的汗粒。
    卓少炎未动未避,任他的手指又顺势抚了抚她的脸颊。
    然后他拽过她的马缰,口中低喝一声,同时驭两匹马儿向关城北门行去。
    行了数十步,戚炳靖侧首瞥她,忽而笑着问:“倘是我果真临阵倒戈,你又将如何?”
    卓少炎没什么表情地抬手指了指远处关城,说:“先将城门封了,叫豫燃在关内将你麾下人马杀个遍,”然后她又转过来指向他——那指的位置正是他的心口处:
    “再引军出关,与关外晋军一战,正好了结你我二人数年沙场旧怨。”
    戚炳靖顺她所指而移动目光,盯着自己心口半瞬,再抬眼,先前那笑逐渐变为似笑非笑:“竟丝毫不顾念你我之夫妻恩情?”
    卓少炎不作声地看他一眼,又撇开了目光,神似这话根本不需多问。
    戚炳靖一手突然用力,紧紧收拽她坐骑的缰绳,迫使她离他更近了些,然后伸手覆上她的左胸,掌下压着她的心跳,说:“你方才的那些怀疑与狠话,本不必讲出来让我知晓。依你的心性,既疑我私通陈无宇部,若真无丝毫顾念,直下狠手便是,又何须单骑出关来寻我当面质询?纵是逼我答了你的疑虑,你又如何能分辨我话中真假?你对我,纵使只有一分之顾念,其下亦是十分之真意。”
    她的脸色未起一丝波澜。
    然而被他压覆的胸口,却因心脏遽起狂烈的跳动而变得紧绷僵窒。
    ……
    待近关城,戚炳靖将她的马缰松开,交还至她手上。
    而卓少炎此时才再度开口,打破二人后来一路无话的局面:“大平朝中派遣的和使到了,已于今晨入关。”
    “和使什么来头?”他问说,又因她竟会将和使留在关内、自己独自出关寻他这一事实而露出些许诧色。
    “昭庆公主。”
    听到这四字,戚炳靖面上诧色倒是没了,却一时无言,似乎此亦出乎他之所料。他想了想,道:“你让沈毓章与她谈和?”
    卓少炎淡淡地“嗯”了一声。
    戚炳靖又沉默片刻。
    她睹他神情,大约明白他在想什么,遂道:“沈毓章欲成大计,如今连‘沈氏’一姓都不惜悖逆,更何况是与昭庆公主的旧情。”
    ……
    沈毓章坐在屋内,双手覆膝,神情难辨。
    在他身后一墙之隔的内卧中,英嘉央正沉沉睡着,以解她连日来倍道兼程赶赴金峡关的车马劳顿之疲苦。
    在他右手边的案几上,搁着厚厚的一摞札子,皆是她此番自京中带来给他的。
    当时她是这么对他说的——
    “沈将军,这些是近日来朝中上下参劾将军及沈氏一族的弹章。将军人在金峡关多时,恐怕还不知朝中已乱成了什么样。还请将军先将这些弹章读上一读,待我睡饱后,再与将军谈议和事。”
    他听着“沈将军”这三字,冷冷的心头忽起一道罅缝。
    那道罅缝崎岖而逼仄,通向的是早已被他埋葬在心中偏僻角落处的与她的种种过往。在今日之前,他本以为这六年之后还有数个六年,可以让他在彻底淡忘之前不再轻易有机会翻动那些旧事。
    ……
    六年前的出边前夜,他自老师裴穆清处告辞归沈府。
    而英嘉央早已在府中等着他。
    “毓章。”——那时,她还叫他的名。
    他未料到她竟深夜违例出宫城,不由皱了皱眉,屏退了府中下人与她的侍婢。
    她的脸色不比他好多少,在叫了一声他之后,便不再说什么。
    他去斟了一杯热茶给她,又拿了一件自己的外氅披在她身上。做完这些之后,他说:“早点回宫,免得陛下担忧。”
    这话虽是关切之言,然他语气之生冷,足以令人绝望。
    她伸手握茶,待血色渐回指尖,亦清冷回他道:“纵是让你恨我,我也绝不让你去蹚北境那趟浑水。”
    这“北境”二字,足以点燃他才被裴穆清平复没多久的心火。
    他极力克制着欲发之怒意,对她说:“而今已如你所愿——我奉的是提兵出南边的旨意。”
    她则默声不语。
    他之心念她不是不知,但又如何?他一封自请出镇北境的札子,换来的是明堂上那道令他出南边的圣旨。皇帝爱女心切,凡她所愿,无不满足。然而国之北境动荡若此,他一腔报国之心如今又可投之何地!
    二人无言半晌,待茶都凉透了,她才缓缓站起身,紧了紧他为她披的外氅,说道:“北边之乱,不在大晋南犯,而在大平朝中——如今这兵部已尽成了皇叔的犬牙,凡非皇叔之亲信,任谁挂帅出镇北境都落不得个好下场。毓章,你我自幼相识,我并非不懂得你心中大志,然而我决不许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你投身死地。今次此事,你若恨我,我也绝不怨你,望你去南边后,照顾好自己。”
    然后她走向门边。
    “央央。”
    他在她身后叫她。
    她身形一顿,回头看他,目中微透水光,似乎已经料到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她,似乎要将二人自幼及长的所有情分都以这如炬目光一把烧光。然后他说:“从此往后,你我之间,除了皇室与沈氏之间的君臣情分,便再无其它了。”
    ……
    英嘉央睡醒步出外堂时,沈毓章正背身站在屋门口。
    夜幕将临,落日余晖沉入关墙之后,巨大的墙影如山一般倒落,令未升灯烛的屋内颇显冷闷。
    她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他的背影,才出声叫他:“沈将军。”
    这一声似乎将他自梦中惊醒——虽然他原本就清醒非常。
    沈毓章转过身来,对上她的目光,眼底滑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迟疑。然后他应声行礼,回道:“殿下醒了。”
    英嘉央道:“沈将军如今叛逆朝廷,任卓氏乱军拆关而不制止,又哪里还当自己是大平的将臣?对我又何须再行臣下之礼。”
    沈毓章不辩不驳,默声走进屋中,将手里捏着的几封弹章搁在案上。
    “大平朝中派你前来,是兵部当真无能人可用了。”他果真不再对她用敬谓,“我今与卓氏之云麟军共进退,连累沈氏一族,是我之过。但我丝毫不悔。”
    英嘉央望着他,却并没有走近他。
    六年不见,他身上早已褪去了少年人的张扬意气,多年在边境带兵的经历赋予了他更多沉毅冷肃的气质,连他的声音及语气亦与她记忆中的有了差别。
    二人就这么隔着不大的一间屋子,无言了片刻。
    而后英嘉央打破了沉默:“你虽无悔,但你既姓沈,大平皇室便无论如何也见不得你落入这叛臣的绝境。卓少炎因卓氏一门惨殁而行此逆举,尚通人情;可朝廷从未负过你,你又为何要叛逆朝廷?”
    沈毓章抬眼,目光颇沉。
    他没有立即回答,然而她却被他重如千钧的目光压得一怔,然后瞬间就看懂了他目中深意——
    而沈毓章亦已开口:“当年你说,决不愿眼睁睁地看着我投身死地。然而在此之后,因出镇北境而死的人,哪一个不是安国护民之良将,哪一个不是拳拳赤心之忠臣?凭什么只我不死?”
    英嘉央怔然片刻,忽地笑了,笑亦艰涩:“原来如此。”
    ……
    当年因她之故,他未能如愿北上抗敌,而他的恩师裴穆清却因出镇北境而获死罪,含冤受戮。那一道畏战不守的罪名,或许本该落在他的头上,而他顶着沈氏二字,皇帝又岂会真降死罪给他?她仗着父皇宠爱,阻挡他安国尽忠之志,这又何尝不是以其他将臣之鲜血去祭她这一腔私情?
    过去六年间,前有裴穆清,后有卓少疆,皆是他口中的良将,亦皆是他口中的忠臣。朝廷是未负他,可朝廷负尽了那些浴血报国的铮铮将臣,而他早已将自己视同他们一体,又岂能够心甘情愿地向这样的朝廷继续效忠。
    ……
    沈毓章将目光自她身上挪开,投向屋外夜色,问说:“当初裴老将军获罪之时,举朝上下可有谁为他求过情?”
    “无人敢求。”她答道。
    他的脸色一如夜色,又问:“连你也不敢?”
    英嘉央注视着他,一时未答。
    ……
    密不透风的暖阁中,血腥味浓重。
    猛烈而密集的阵痛如同狂浪来袭,欲将她整个人撕裂。
    意识朦胧之间,不知是谁在她耳边匆匆甩下一个急切的消息,那只言片语令她瞬间大恸。
    体内极大的痛楚令她浑身汗湿、虚弱无力,而她于这无边苦境之中仍然试图挣扎起身,因脑中始终有一个声音如针般一下下地扎着她:她若起不来,这宫城内外又有谁人能去求这情,而她若不及时去求这情,他必定真的会恨她一辈子。
    可神识涣散不过刹那间的事情。
    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她只听见宫中接生的老嬷嬷大哭数声,然后便堕入了黑暗无声之地。
    ……
    “不是不敢。”
    过了许久,英嘉央才说话。
    这半句说罢,又过了好一阵儿,她才继续说:“当时裴将军归朝,下狱、问审、定罪、处斩,兵部仅用了三日。待我能去向父皇求情时,已来不及了。”
    “三日。”沈毓章重复道,声音僵硬,“你有何要事在身,整整三日,竟不得一空。”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她分外平静地回答:“我难产三日,终得一子。”
    话音落后,空气随之凝滞不流。
    一开始,沈毓章像是并没有听清她的话,故而表情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过了半晌,他才转过身来,先前僵冷的脸色一块块地碎裂脱落,露出新的神情——他像是听到了极荒唐离谱的事情一般,眼底尽是不可置信。
    孩子是谁的?此事他为何从未得知?如此天大的事情,她又是如何避过外朝众人的?倘是今日他不问裴穆清旧事,她要瞒他到何时?
    他想问,然而他却一个问题都没问出口,因这每一个问题在他心中都找得出答案。
    而那每一个答案,都如同锋利带刺的荆条一般,将毫无防备的他抽得心口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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