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拾肆】
    猝震之下,茶盏瞬间裂出数道碎纹,各向不同的方向逐渐延展,又堪堪在茶盏将要完全破裂之前止住。
    这个将碎而未碎的物件,脆弱得一如他二人才缓和了没多久的关系。
    卓少炎并未立即做出回应,只是平静地将目光转投向那犹在微颤的茶盏。
    沈毓章的这一道震怒,合情又合理。
    他口中说世宗,世宗是什么人?其在位三十年间,清四海、平兵乱、宽律令、体民艰、尚节俭、抑奢靡、励精吏治、拔除党争、治天下以至公。景宣一朝英才频出、将卒精强,诸贤竭诚辅弼,天下得以太平,百姓得以安养,家国得以富强。三百余年来,世宗睿武孝文皇帝,始终是大平万民奉于心中的第一明君。
    而沈氏为世代天子亲臣、沈氏子弟自幼伴读储君,亦自世宗一朝始。自世宗以降,沈氏全族出过二位皇后、七任宰辅,沈氏子嗣尚公主及英氏宗室女阖九人、嫁女入皇族宗室阖十四人。沈氏一姓,早已与大平皇室血脉相结、不可分断。
    她犹记得此前与他军前一晤,他在确认她欲废帝另立后的不言不语、深黑眼底,那一刻他未出手斩杀她,她事后便想明白了身为沈氏子弟的他在不应的背后压着怎样的一番决意。
    那是他亦想做、却不能做的事,只能借她之力谋己之志。
    他勒军闭关的久久不战、他面对通敌诘责的拖延不辩、他受冤而致守军哗变后的放任不管,皆源于他蓄意已久的借势而为。
    但他悖逆家门、赌上沈氏一族的这一番蓄意已久的借势而为,为的是兵谏废立,而非曝万民于战火之中——
    这座由世所敬戴的明君始建的关城若果真被她拆毁,则国之北境将尽失屏障,任是再多兵马亦难挡大晋虎视之雄军。倘是战火一朝烧至关内,云麟军又有何颜面高擎立明主、振社稷之檄旗,又何以得天下之人心?!
    她懂得深烙于他骨血中的沈氏立身之正,故而坦然承接了他这一道震怒。她又因太懂得沈氏子弟自幼所受的教诲,所以丝毫不乱,深知他纵是怒极失态,也不会丢掉所有的理智。
    果然,卓少炎的镇定与沉默成功地迫使沈毓章渐渐收束怒意、平复情绪、回归冷静。
    ……
    少顷,沈毓章收回按在茶盏上的手,目光复杂地探向卓少炎。
    她这时方看向他,开口说:“毓章兄胸怀经略,眼下定已想通了我为何要拆关。”
    纵使二人南北相隔、六年不晤,但少时在讲武堂相伴习业数年、共同奉教于裴穆清的经历,早已培育出了二人对兵事及大局判断的默契,这一点她笃信无疑。
    而她所料不错,沈毓章确实在发怒后的片刻之间就明白了她的意图。
    晋将陈无宇追兵一路南进,不过数日之间便可叩关衅战;金峡关守军既已哗变,大平朝中定将重新调集人马北上讨逆。如此一来,云麟军在关城之内如困瓮中,必将面临南北对击、腹背受敌的局面。如若云麟军直接出关南下、兵谏京城,则亦需留下一半的人马守稳北境门户,这必将削弱南下之军力;且更为重要的是,纵使如此能够一路厮杀入京,这一场大战伤的是大平的兵马国力,坐观得利的可是大晋;此战过后,大平必难再与大晋之雄兵相持相抗。
    上兵之策,乃是不战而令大平帝臣股粟,再借其主动请和之机图策废立。
    而将金峡关城拆毁一举,则是卓少炎欲以万钧破釜沉舟之势,与大平皇室拼一个谁更忧惧国之北境再无坚城屏卫、谁更骇怕大晋铁蹄踏入关内平原千里。
    至于拆关之事,根本不必云麟军亲为之——
    江豫燃眼下不是正奉了卓少炎的军令,去发书晋营,迎谢淖所部兵马入关么?
    ……
    半晌沉默后,沈毓章终复开口,声音冷静无波:“可行。”
    卓少炎又问:“毓章兄以为当从何处拆起?”
    沈毓章瞟她一眼:“不如去问谢淖。”
    她轻轻挑眉,示意他多做一句解释。
    他神色虽略有不豫,却还是补充道:“欲令大平朝中闻之震荡,必应同时拆通关城南北。然陈无宇追兵近在咫尺,如何拆北边方能将风险降至最低,这对付晋将的法子,自当去问晋将。”
    卓少炎睹他神色,想了一想江豫燃昨日对她禀报的,说:“有一事,我想问问毓章兄,还望毓章兄能够据实以告。”
    ……
    戚炳靖回屋时,晚霞正蔽天。
    窗门皆大开,斑斓的霞光如同烧熔了的琉璃一般,漫得屋中到处都是,连在一起便成了一片波光粼粼的五彩琉璃湖。
    而卓少炎就坐在这一片琉璃湖的正中央,不紧不慢地梳着她半干的长发。
    发梢所过之处,衣衫皆被洇湿,轻薄的布料紧紧贴着她的肩膀、胸口、窄腰……然后她瞧见了戚炳靖,便无声地放下了手中的梳子。
    戚炳靖走过去。
    他曲了一条腿跪在她身前,缓缓伸手拈起她一缕湿漉漉的发,低头深深闻了闻,再抬头看她时,眼底黑得不见一丝光亮。
    然后他隔着薄衫一口咬上她的肩膀,炙热的呼吸瞬间将她烫得浑身战栗。
    “你又想要什么?”他的声音自肩头传入她耳中。
    她昂起头,轻喘两下,正待说话,又被他咬着耳垂打断:
    “要什么,都允你。”
    紧接着她就被他按到了地上。
    趁着他解除衣物的间隙,她急促地推他一把:“门窗未阖。”
    他并不搭理她这话。
    “你若不关,我便叫人了。”
    “你叫。”
    说这话时,戚炳靖特意将压着她的上半身抬起些,体贴地给她留出喊叫的余地,似乎笃定她叫不出口。
    卓少炎盯着他,微微一侧首,毫不犹豫地向门口放声道:“来人!”
    这本是江豫燃为谢淖安排的住所。晋军入关后,周怿在各要处都谨慎地安排了亲兵守卫,云麟军上下除了卓少炎本人,谁都无法在戚炳靖不在的时候进来此处。
    戚炳靖被她激得浑身血又热了三分,一把握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翻过身去。卓少炎反手扣住他坚实的手臂,指甲掐入他的皮肤中,引出他半声闷哼。
    门外很快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略显犹豫的人声:“卓将军?”
    可这时的她已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染着汗水铺散在琉璃湖面上,她的身体亦如扁舟一般于湖水上荡漾起伏,而那起与伏所带来的,是令她连天灵盖都在打颤的愉悦。
    只得由戚炳靖在冲撞间替她抽暇,对外喝道:
    “滚。”
    ……
    这一场比之前任何一回都要激烈数倍。
    事后,卓少炎筋疲力尽地直接陷入睡眠,戚炳靖将她揽在怀中,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肩头那块硬茧,慢慢地,也就跟着睡着了。
    再醒来时,日头已经没入远山。
    门与窗仍然没人关合,晚风过堂,将先前屋内暧昧的情愫涤荡得干干净净。
    戚炳靖活动了一下颈骨,目光就对上了卓少炎的。
    她像是早已醒了,此时仍保持着在他怀中入睡时的姿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已这样看了他有多久。
    她少有这样注视他的时候。
    戚炳靖任她看着,并未开口问什么。
    片刻后,卓少炎笑了笑,垂下眼睫,径自收回了那目光。
    ……
    因有戚炳靖的那一句“要什么,都允你”在前,晋军于次日便在周怿的指挥下开始有条不紊地拆毁金峡关南北两边最外侧的某段城墙。
    关内的这个异动被驻扎于大平潮安路最北边营砦的一队禁军斥候所发现,立刻被向上层层通禀,由队正到校尉、再到参军、再到都虞候……这个消息每向上传一级,便被添上一笔峻急之色,如此级级累加,至京中兵部时,已赫然成为了一道足以震骇大平帝臣的军前急报——
    金峡关城将毁,大晋闻风发兵;铁蹄踏关,近在漏刻。
    ……
    大平兵部发来的通使文书比卓少炎想象中的还要快许多。
    文书中未明言来使何人,仅曰和使携厚诚之意自京中来,望关内诸军在晤和使之前,万勿再拆关城一砖一瓦。
    卓少炎阅罢,倒亦颇奉诚意地叫戚炳靖暂且停了拆关诸事——其实纵是没有这封通使文书,拆关之事也不得不停了——因晋将陈无宇早已于十日前列兵关北,日日叩关叫谢淖叛军出降。
    如是又过了八日,终有城头望楼的守兵来禀报说,遥见巍巍仪仗,竟一眼望不见其尾。
    卓少炎闻报微蹙眉头,随即叫江豫燃去请沈毓章与戚炳靖,自己则先行前去探看。待上关墙,却见沈毓章早已在此,负手凝立,一动不动地望着南方。
    远处,大平和使的仪仗已清晰可见。
    “宝珠连顶,六轮八骏……”卓少炎的目光敏锐地抓到行进阵中最显眼的那辆马车,神色不掩疑虑:“……毓章兄,我竟不记得朝臣中有谁人能得如此圣眷。”
    沈毓章的脸色异常生硬。
    “不是朝臣。”他说道。
    卓少炎闻之,继以目光相询。
    沈毓章牵动了一下嘴角,然而那表情却极难称得上是一个微笑。
    然后他回答:“是央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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