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医得报大仇,本想过一段时日便引颈自戮。没想到意外被告知七殿下宁礼实为淮南王遗子,张太医不可谓不欣喜。他本想立刻致仕专心为七殿下治好腿疾,不料被七殿下告知了一些秘密,命他暂时待在京城,为他做一些事情。
    如今事已成,他也该离开京城了。
    为先帝治病十余载,张太医专研宁氏病症这些年,知晓了一件事。
    宁氏疯病,在疯病初显之初若控制得当,后期并不会多么严重。
    但,绝不能沾人血,因为先帝便是在一次意外之下饮了人血才会狂性大发,往后发病都难以寻回理智。
    如今陛下已破戒,即便有安仪郡主在,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扔下火把,张府顿时窜起熊熊大火来,火舌凶猛,几近要舔舐张太医的衣角。
    佝偻着身躯,张太医如同一个普通的年迈老者踱出府邸。乘上由管事驾着马车,缓缓驶出了京城。
    ☆、第33章
    天色微晓,汀兰宫上下已开始运作,谁都知婉婕妤这段时间最爱喝的是用清晨芙蓉花上滴下的露水泡的清茶,且露水必须每日新鲜,不得封存。为着这,早有宫女一早便鱼贯而入汀兰宫中的小花园,只耐心拿着玉盏等那露水滴落。
    才到辰时,寝殿内的香帐有了一丝动静,宫女铃儿凑上前小心唤了句“娘娘?”
    帐内并无应答,只有些许梦呓,想着婉婕妤前日才吩咐过她未醒时不得打扰,铃儿又慢慢退了回去。
    帐内,程婉蹙眉沉睡其中,金丝锦被搭于小腹,右手小指护甲许是忘了取下,在柔软被褥中戳出一个深深的漩涡来。雪白的脸蛋覆了一层薄汗,似乎做了什么不好的梦,红唇微抿,手掌紧抓住身下的锦被,时而有极轻的梦呓传出。
    “阿娘…阿娘……”“不要,不要过来,我、我不是故意的……”
    程婉在梦中连连摇头,她仿佛回到了六年前那个下着小雨的夜晚,冬风萧肃,直吹得她们脸颊刺刺得疼。
    她们一众人惊恐地聚在前厅,看着陛下喘着粗气,在一个个从她们当中辨认有没有阿绵的身影。
    然而阿绵已经随太子出京,怎么可能会在府中,阿爹与其他三位叔叔也不在,程婉只能将自己藏得深了些,希望正在发病中的陛下不要注意到自己。
    不知是谁尖叫了句,“快去快马唤郡主回来!”
    随后她便听得二婶大声喊道:“不许!快去城西的祥瑞酒楼唤几位老爷回府。”
    陛下听得这杂乱的叫喊,显得更加激动了,他一把掐住一个婢女的脖子,撑着胀红的双眼,“阿绵呢!朕的郡主呢?”
    “郡主、郡主不在……府中……”婢女翻着白眼说出这句话,随后被陛下一把扔在地上,没了声息。
    女眷们连连惊叫,哭声震天,争先恐后地想要逃出厅堂,然而一队带刀侍卫严防死守地围住了此地,一有人靠近便抽出刀剑,锋利的剑刃如芒,剑身闪烁银光,将她们吓得挤在了一团。
    终于祖母拄着拐杖赶来,见得这混乱的情景忙大声制止,“陛下!还请留情,郡主确实不在府中。”
    祖母由朱月扶着靠近了些,“郡主今日和太子一同出京去了,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太子?出京?”陛下重复道,似乎有些混沌不清,“可、可有这回事?”
    李安小心翼翼点头,“陛下,确有……这么一回事。”
    “那,朕的阿绵不见了?”陛下喃喃道,随即大怒,“你们把朕的郡主藏起来了!快,快交出来!”
    “真是作孽啊……”她听得祖母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拿出了一张令牌,黑底龙纹,镶金刻字,那样式她从未见过。
    “这是先帝所赐,你们可看清楚了,还不让开让里面的夫人小姐们出来!”祖母对那群带刀侍卫怒道。
    她心中欣喜,正以为有了生路。却见那领头侍卫犹疑着看了两眼,摇头道:“老夫人,这……陛下在此,我们实在不敢……”
    话未落,陛下已经看见了那道令牌,听得话语,突然大受刺激般呆在了原地,“先帝,父皇……”
    见陛下不动,许多人松了口气,她瞥见妹妹程妍想趁这时机偷跑出去,她张口欲喊,转而想起现在的情形,话便噎在了口中,忙捂住嘴。
    “阿妍!”妹妹阿妍被侍卫发现,那侍卫瞬间抽刀,将阿妍飘至额前的一缕发丝割成两段,惊得阿娘尖利出声。
    她心中焦急,跺了跺脚却不敢上前。
    果然,这一声尖叫将陛下神智唤回,一瞥见祖母手中的令牌,陛下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一把刀朝祖母和阿妍的方向走了过去。
    祖母大惊失色,被朱月扶着连连后退几步,二婶见势不妙也忙跑了过去,命身边的仆从抱住陛下的脚,噗通跪地,“陛下,陛下恕罪,母亲她年纪大了,经不起吓,陛下还请恕罪!”
    她看着二婶平日惯来大气从容的模样变得狼狈无比,额头磕得渗出血丝来,不由触动,小步跑至阿妍身边,抱住了她。
    三婶平日泼辣无比,此时却呆若木鸡,被吓得失了颜色,还在原地不敢动弹。
    她猜测,可能因为二婶与阿绵有几分相似,所以陛下迟疑了片刻,但很快绕过了二婶,不顾众人缠住他的脚,一脚踹一个,逼近了祖母身旁。
    她自己也被拥挤的人群挤到了前面,离陛下的尖刃只有几步之遥,她手在发颤,死死抱住了怀里的阿妍。
    听说驸马……其实是陛下杀的,还是当着致远侯府众人的面。她心中发寒,难道今日他们程府也要经历相同的事情吗?
    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呢?
    她有些迷糊起来,那个夜晚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哦,对了……血,她想起来了,好多的血,染红了陛下的衣角和她的手。
    她记得……阿娘不可置信的眼神和缓缓倒下的身影,还有祖母气急攻心晕过去的情景。
    可是……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不是故意把阿娘推到陛下剑刃上去的,她只是为了自保……而且,天那么黑,没有人看得清的……
    程婉开始剧烈得头疼起来,黑白的灵堂与陛下怜爱地看着她的模样交织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待她意识到时,她已经成了陛下的人,随后被封为婉贵人,婉容华,婉婕妤……
    她很高兴,她应该是很高兴的,她超出了阿娘的期望,成为了陛下妃子,还受到了万千宠爱。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阿娘哀怨的眼神一直在梦中游荡不去?明明连程府众人也都对她同情居多,平日都道是委屈了她。
    那她唯一的嫡亲妹妹阿妍为什么再也没来看过她了?
    程婉痛吟出声,很快宫女铃儿掀开床幔,“娘娘,怎么了?”
    呆呆地坐起,程婉忆起方才梦到的久违景象,忍不住瑟缩地卷了卷被褥。
    铃儿更急,“娘娘可是病了?奴婢马上去传太医。”
    “不用了。”程婉出声,放开了抓着被角的手。
    铃儿回头,见自家娘娘已经恢复了平时淡然模样,心中大定,“娘娘,您昨日吩咐今早要喝香苏汤,御膳房还特送了道新研制的点心,正是娘娘爱吃的口味,说是孝敬娘娘的。”
    程婉任她轻抚去额头薄汗,微点头,“点心放着吧,今日我没什么胃口,待会儿你和珊儿她们几个拿去分了。”
    “多谢娘娘。”铃儿高兴应声。
    略喝了点汤,才梳妆好,便有人报柔妃来访。
    程婉让人将柔妃迎进,真切道了声,“姑母。”
    “不必多礼。”柔妃握过她的手,眼神随意扫过房内,小桌前随意摆放的是双面锦绣山水曲屏,用来做装饰的是御供的青花釉瓷,而程婉发间戴着双凤点翼钗,耳着金累丝灯笼耳坠,皓腕上露出白玉八仙纹手镯,端得是将受宠妃子的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柔妃敛眸,直至二人到了内间,才道,“阿婉,陛下虽宠爱你,你也需得……谨慎些才是。”
    “这有什么。”程婉微微一笑,把玩着手中袖珍花瓶,“姑母,我并未越矩,所用也都是陛下所赐,都放起来,岂不是浪费了陛下的心意。”
    柔妃叹口气,也不好责怪程婉。
    六年前陛下突然发疯冲去程府,失手误杀了大嫂李氏,气晕祖母,让祖母卧病五月后郁郁而终。随后更是在祖母灵堂前看中了这个侄女程婉,不顾其还在孝期直接强纳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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