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捷,大捷,朔方军连破突厥于居延海,峡山口,浑义河,斩首七千。突厥悍将阿始德元珍授首!”报捷的信使背插锦旗,策动枣红色的骏马,穿过长街,一路奔向大明宫,身体因为长时间赶路而摇摇欲坠,年青的脸上却写满了骄傲。
    “大唐,威武!”一行巡街的兵卒,刚好从前方的路口经过,迅速侧开身体,给报捷使者让出一条通道。随即,挥舞起手臂齐声欢呼,每个人都仿佛亲自参与了战斗一般荣耀。
    “噢——”长街旁的酒楼里,有几个少年人冲到窗口前,手舞足蹈。
    “来,饮胜,贺大唐将士重临漠北!”临街的某处酒馆二楼中,几个读书人举起酒盏,激动得手臂微微颤抖。
    “饮胜——”无数人,在不同的酒楼中把盏相庆,胸中豪情万丈。
    “汉军出顿金微,照日光明铁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云骑霏霏。蹙踏辽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飞……”不用酒客们吩咐,几个不同酒楼中,歌姬们就让乐师换了曲子。然后改广袖为长剑,将张说所作的《破阵乐》给舞了起来。飒爽的动作和明快的乐曲相伴,让酒客们愈发如醉如痴。(注:金微,金微山,也就是书中安西军刚刚收复的金山。燕山,这里指的是燕然山,即现在的杭爱山。)
    “大唐威武!”一楼散座中,一名几名金发碧眼,大腹便便的胡商,也举杯欢呼。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何怪异。
    经过长达四十年的动荡,大唐终于又缓过元气来了!
    两路出征的唐军,相继拿下了金山,居延海、浑义河!只差一步,就能在突厥祖庭会师。除非有神仙忽然出现,给突厥人拉偏架,否则,后突厥国灭亡,已经板上钉钉!
    那意味着,漠北相当于大唐目前四分之一大小的土地,即将重回大唐版图!
    那意味着,从黄河大拐弯处一直到金山,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将不会再有任何战争,边境上,各族百姓都可以修生养息。
    那意味着,从江南到漠北的商路,即将重新畅通,大量的钱财和机会,在向胡商们招手。
    那意味着,商人们以后只要给大唐官府交一次税,就可以将丝绸从苏州运到玄池,然后再带着金山的貂皮返回,沿途再不用担心多如蝗虫的马贼,也不用担心比蝗虫还狠的突厥收税官!
    “蹙踏辽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飞。正属四方朝贺,端知万舞皇威……”太液池畔的仙居殿,一群宫女手持没开刃的宝剑,载歌载舞。
    大唐神龙皇帝李显安坐在四轮车上,志得意满,频频点头。
    长安城的天气比燕然山暖和许多,已经过了中秋,太液池畔的柳梢依旧保持着绿色,池中的莲蓬,也刚刚长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鲜莲子的清香。
    这种不冷不热的天气,给李显感觉最为舒坦。而最近一连串的好消息,也让他的精神健旺了许多。
    所以,每天被高延福推着在太液池畔透完了气,他都会来仙居殿这边坐上一坐。或者欣赏上官昭容带领宫女们精心排练的歌舞,或者顺手帮自己的妻子韦无双处理几件相对复杂和棘手的政务。
    因为距离紫宸殿近的缘故,朝堂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能很快就传进他的耳朵。但是,对于其中绝大多数,李显都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任由妻子韦无双放手施为。哪怕有时候韦无双处理的手段在他看起来很是生涩,甚至与他的想法南辕北辙!
    只有极少的事情,他才会选择插手。但其中七成以上,也是韦皇后主动向他请教之后,他才会尽力指点一二。另外极少中的三成,则是他无法完全放心几个关注点,或者的朝政里的重中之重。比如漠北之战,比如对前来归附的各族可汗的处置,还有,关于太子少师,少保和少傅的选择。
    太子三少的选择,涉及到大唐的未来。这一点,李显不得不慎之又慎。哪怕有时候,韦后的意见跟他相左,他也不肯像处理其他事情那样轻易让步。
    妻子喜欢权力,这一点他早就知道。在他与妻子患难与共之时,他也曾经发过誓,如果将来重登大宝,他一定会将权力与妻子共享。
    既然发过誓,他就一定会做到。他做到了,并且在他看来,妻子韦后现在的风光,也是当初跟他一起生死与共换来的,理所当然。但是,在他和妻子都老去之后,皇权却必须回到太子手中,而不是其他人!
    至于女儿安乐公主几次当着他和妻子的面儿提出,要做皇太女,都被他当成了不值得一笑的孩子话。
    安乐公主李裹儿这辈子是长不大了,李显对此事早已认命。不过,皇家的女儿,即便长不大,只要不闹得太出格,也少不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即便裹儿任性胡闹,他在世的时候,有他压着。他不在的时候,还有妻子韦后压着,也招不来杀身之祸。
    等到妻子韦后也无力再掌控朝政那一天,太子刚刚成年,裹儿届时可能也做了祖母,心气不会像现在这般旺盛。而以李显对太子心性的了解,那是个善良的孩子,只要有把握压制住李裹儿,就不会将屠刀伸向自己的姐姐。就像,就像这辈子的他,无论再愤怒,都没想过致自己的妹妹太平公主于死地。
    “圣后威武——”
    “大唐威武——”
    ……
    剧烈欢呼声,忽然从紫宸殿方向传了过来,一浪接着一浪,久久不能平息。
    “嗯?!”李显本能地用双手扶着四轮车扶手,试图站起身来,一探究竟。然而,不待太监们上前搀扶,他却又认命地选择了放弃。
    “圣上小心,老奴来搀您!”监门大将军高延福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李显身后,将手探向后者的腋窝。
    以他的本事,可以将李显不着痕迹地搀得直立而起,然后脚不沾地来一次凌波微步。然而,李显却笑着摇头阻止,“不必了,朕只刚才只是一时心急。高延福,你去看看,又是什么好消息,让朝堂上如此热闹?如果朕所料没差的话,安西军与朔方军,该会师了。”
    “是!”高延福躬身行礼,然后飞奔而去。
    李显则缓缓将身体靠在四轮车的靠背上,满脸憧憬。
    大半个月之前,他得到消息,安西军一战击破葛逻禄人的王帐,横扫金微山。算算时日,如今安西军即便没与朔方军会师,至少应该也抵达燕然山了。
    “汉军出顿金微,照日光明铁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云骑霏霏。蹙踏辽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飞……”嘴里低声念起了张说的《破阵乐》,忽然间,李显就感觉自己眼窝发烫。
    金微山和燕然山,都被朕的将士拿回来了,突厥祖庭覆灭之日还会远么?
    当年他的母亲武则天,以他不能做一个好皇帝为由,赶他下台,自己取而代之!当时,无数人为她母亲的决断欢呼。
    然而,她母亲在位之时,突厥复国,大唐失去黄河以北,不得已,派个男人去突厥入赘。到了他重新执政,却先果断启用张仁愿,打得突厥墨啜可汗再也不敢领兵南下。随即,两路大唐健儿又杀入大漠,一南一北直扑突厥祖庭!
    到底谁不适合做皇帝啊?!抬手轻轻在自己脸上抹了抹,李显又骄傲地笑了起来。
    虽然老天爷没肯给他太多时间,外患却注定在他活着时候就消失。盛世也会在他死后不久,就重新降临。后人提起即将降临的盛世,应天神龙皇帝这个名号,就必将如星辰一般闪耀!
    “圣上,大喜,大喜!”高延福的声音,忽然在仙居殿门口响起,将李显的思绪,瞬间又拉回到了眼前。
    低下头,他恰恰看到高延福那小步快跑的模样和因为兴奋而发红面孔,心中顿时就涌起一股欣慰,“何喜之有,你这老东西,别卖关子!”
    “不敢,老奴不敢。老奴是,是高兴得,高兴得语无伦次了!”高延福一边跑,一边喘息着拱手,待人到了四轮车前,语调也刚好恢复了正常,“启禀圣上,朔方传来捷报,九日之前,张仁愿破突厥南路兵马与居延海,斩首四千,生俘虏六千四,朔方军顺势追到了浑义河。四日之前,朔方军于浑义河畔,与突厥再战,又斩首三千有奇。叛离大唐,又为祸多年的老贼阿始德元珍被阵斩,首级被告捷信使已经送回了长安!”
    “浑义河,浑义河在哪?”李显顾不上理睬阿始德元珍的脑袋该如何在处置,左顾右盼,寻找可供参考的舆图,却迟迟无法找到,急得在四轮车上连连搓手。
    “在大漠之北,距离突厥祖庭不到六百里,并且二者之间毫无险阻!”高延福也算是知兵之人,一边解释,一边向李显深深施礼,“老奴恭喜圣上,荡平突厥,永绝北庭之患!”
    “奴婢恭喜圣上,荡平突厥,永绝北庭之患!”昭容上官婉儿也带领着跳舞的宫娥齐齐山前,对李显屈身下拜。一个个,开心之色溢于言表。
    “平身,全都平身!赏!昭容,今日她们舞跳得用心,你替朕重赏她们。赏金从朕的私库里出!”李显兴奋得头皮发烫,挥舞着手臂,快速吩咐。
    “谢圣上!”上官婉儿再度带头,一道向李显真心实意地道谢。
    此时此刻,李显的注意力,没有一分一毫放在这些美人身上。挥舞着手臂,再度试图站起身体,然而,却再次失败,重重地跌回了四轮车上。
    他丝毫不觉得沮丧,随即,右手用力握紧拳头,轻轻砸向自己的左手心。“距离突厥祖庭不到六百里?好,好,张仁愿果然未曾负朕。如果安西军也能及时赶过来跟他会师就好了,两军合兵一处,必然稳操胜算!”
    “圣上,朔方军送回来的除了捷报,还有张仁愿的奏折。正如圣上先前所料,张仁愿在奏折上说,安西军已经抵达燕然山下!”高延福伸手扶住李显腋窝,帮他在四轮车上坐稳。以免李显因为兴奋过度,从四轮车上滚下来,摔个头破血流。
    “他们合兵一处了么?”李显听得心痒难搔,立刻高声追问。
    “未曾!”高延福想了想,轻轻摇头,“奏折上说,朔方军探得,突厥可汗墨啜,正带着倾国之兵,准备阻截安西军。所以,张仁愿决定,不去与安西军汇合,趁机挥师直捣突厥祖庭。”
    “不去汇合?”李显楞了楞,对张仁愿的决定很是不解。
    如果换了他做主帅,肯定先跟安西军合兵一处,如此,才能更有把握将墨啜击败。而现在,张仁愿却对安西军不闻不问,只管自己去抄突厥人的老窝。如此,就有点太急于求成,或者说,太贪功冒进了!
    然而,他却知道,自己无法干涉前方将士的决断。距离如此遥远,他即便想命令张仁愿改变主意,当圣旨抵达浑义河畔之时,张仁愿也早就带着麾下兵马打进突厥祖庭了。根本不会在原地等着他来“运筹帷幄”!
    “张大都护应该想打墨啜一个措手不及吧!”伺候李显这么多年,高延福岂能能猜不到李显在想什么,赶紧低下头,笑着替张仁愿解释,“丢了祖庭,突厥人士气必然大降。届时,张大都护率部从背后杀向墨啜,安西军刚好在前面堵着。两路大军一路做菜刀,一路做案板,肯定把墨啜给剁成肉馅儿!”
    “好,好,好一个菜刀和案板!”李显终于恍然大悟,开心地用力挥手,“朕就知道,张仁愿不是那种贪功冒进的人。朕,朕备好了酒宴等着他,等他扫平了漠北,朕,朕就让太子拜他为师!”
    ‘有张仁愿做太子少师,坐镇朝堂,朝堂上肯定风平浪静。有牛师奖和张潜坐镇安西,安西也刀兵不兴。而北庭经此一战,十年内必然再无战事,换一个守城之将前去坐镇即可,不必朝廷操心。如此,即便朕不在了,大唐内外皆可安稳,四海升平……、’
    正开心地规划着,仙居殿门口,却又传来一阵喧闹之声。李显楞了楞,诧异地抬头,只见大唐圣后韦无双,在左右仆射,中书令,六部尚书,以及几位同平章门下三品的簇拥下,龙行虎步地向自己走来,不再年青的面孔上,写满了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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