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片刻之后,张潜朝着特地被自己留下来的王毛伯看了一眼,笑着吩咐。随即又迅速将目光转向骆怀祖,“骆书记,你去取一套粟特国的紫金八宝琉璃酒具来。王参军留守碎叶打造军械,劳苦功高,理应有所补偿。”
    “是!”骆怀祖答应一声,转身去取赏赐。王毛伯则受宠若惊,躬着身子连连摆手,“折煞了,折煞了!镇守使,属下寸功未立,哪有脸面受如此重奖?还请镇守使……”
    “要你收下,你就收下。你武艺虽然好,但立功的地方,却不应该在沙场之上!”张潜笑了笑,低声打断,“今后,碎叶军中,军械制造这块的分量,肯定会越来越重。你身为司士参军,注定就要多辛苦一些,却不能像别人一样风光。”
    “属下,属下愿意为镇守使效死!”王毛伯被感动得眼睛发红,躬身表态。
    “坐下说话!”张潜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再次吩咐。举手投足之间,隐约已经有了几分儒将味道。“关于碎叶城中各个作坊的情况,我回来之后一直没顾上了解。今天刚刚你来了,就准备跟你问问。”
    “镇守使请坐,属下站着就好!”王毛伯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好生忐忑,扭着身体拱手。随即,又赶紧快速补充,“属下不是不知道好歹,属下平素打铁,站习惯了,坐在椅子上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也好,我也不喜欢老坐着!”张潜楞了楞,随即,大笑着点头。“咱们就站着说事情,碎叶镇的各处作坊,最近进展如何?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麻烦没有?”
    “启禀镇守使,水车,风车,地炉,碾铁机,都是照着长安那边原样弄的,没遇到任何麻烦。”王毛伯脸色一红,躬着身体逐条汇报。
    “锻锤改成了风力和水力两种推动方式,以免冬天时河面结冰,无水力可用,目前工作已经恢复了正常。”
    “比起长安,这边的铁矿好像品质更好一些,地炉里冶炼出来的镔铁经锻锤锻打之后,造出来耀星铠和镔铁背心,比原来的还结实。但工匠的手艺,远不如长安那边,所以眼下主要在打造镔铁背心,耀星铠全都委托给了六神商行,从长安那边打造好了再运过来。”
    “理应如此,耀星铠是给将领用的,原本也需要不了多少!”张潜对王毛仲的工作态度非常满意,微笑着点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原本以为,即便照着长安那边铁器作坊照搬,至少得到入秋之前才能见到结果。没想到自己去了一趟石国,回来之后,你已经能用当地的铁矿打造耀星铠。”
    王毛伯得到了表扬,脸上却没露出丝毫得意。讪讪地抬手擦了一把汗,苦笑着补充,“多谢镇守使夸赞,属下愧不敢当。这些都是以前镇守使手把手教过属下的,所以属下重复着再做一次,倒也容易。但是,但是出征之前,镇守使布置的任务……”
    后退半步,他老老实实地躬身谢罪:“属下无能,至今也没打出一根合格的铁管来。甘领镇守使责罚!”
    “一根都没做出来?遇到什么麻烦了?”张潜给自己留的后手,就是火枪。听王毛伯说,一根合格的铁管都造不出来,忍不住失望地皱起了眉头。
    “炸膛!要么就是重得厉害,需要两人抬着!”王毛伯脸色红得几乎滴血,声音里也充满了愧疚,“属下无能,用了好几种方法制造镔铁管子。然而,管壁厚薄却很难保证。”
    偷偷看了看张潜的脸色,他继续汇报,“薄的那种,十根管子里头,只要放进半两以上黑火药做试验,基本就会有两到三根炸膛。厚的那种,倒是不炸膛了,却比青铜还重,造价也不低于青铜。除非像镇守使这样天生神力的人,否则必须俩人抬着才能正常使用。”
    “嗯,居然这么困难?”张潜听得又是一愣,然而,却没有对王毛伯做任何指责。
    在他看来,镔铁枪管制造失败,未必是由于王毛伯没有努力。而是任何技术进步,都需要不断从试错中,才找到的正确方向。既然自己作为穿越者,都没办法造出合格的镔铁枪管。王毛伯以前连枪管的概念都不知道,想要从无到有把枪管造出来,恐怕难度更高。
    “属下无能,辜负了镇守使所托,愿意接受任何处罚!”王毛伯不敢看张潜的脸色,也没注意到,张潜的声音是否带着愤怒,只管继续低头谢罪。
    “处罚你什么?是干活没有卖力气,还是肆意挥霍钱财?”张潜迅速收回心神,笑着伸手将王毛伯的身体扶正,“别灰心,继续想办法。你是我麾下武将之中,做铁匠活做得最好的一个。如果连你也造不出合格的镔铁管子,别人更造不出来。”
    “属下,属下……”王毛伯又是感动,又是内疚,继续红着脸流汗。
    在他心里,张潜不但是恩公,还是整个王家的贵人。他之所以能够重新获得功名,并且职位品级还快速追上了他的已故父亲,全靠张潜大力栽培。而恩公交代下来的事情,他却迟迟没有获得任何进展,实在有些对人不起。
    “说说你都用了哪些方法,我看看能不能给你出点儿主意。”知道王毛伯是什么性子,张潜也不没完没了地安慰他,笑着将话头引到问题的本身上。
    王毛伯立刻就有了精神,快速抬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两把,高声汇报,“一共用了三种。第一种,是像卷烟囱那样,直接拿铁皮卷,然后钎焊补缝。基本上根根都炸,所以属下就放弃了。”
    “第二种,是中间放一根铁棒,用铁板围着铁棒环绕锻打。然后再烧焊补缝,制造第一层铁管。最后于外边再套上另外一层铁管。但还是不行。如果铁板选得太薄,十根里头,至少有两到三根会炸膛。如果铁板太厚,做出来的东西就重得需要俩人抬着走。”
    “第三种,是先锻打出一根铁棍来,然后用钻头钻孔。也会炸膛,但是机会比第二种小,大概二三十根里头才炸一根。”
    “那就采用第三种办法,然后再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炸膛,再针对问题做改进就是!”张潜接过话头,笑着吩咐。
    对于如何制造枪管,他也不懂。但直觉认为,还是第三种最靠谱一些。至少,不需要考虑焊缝是否严密问题。(注:实际上早期火铳用的大部分是第二种方式。)
    “是!”王毛伯满脸佩服地拱手,“属下现在,也采用的也是第三种办法。目前看到,引起炸膛的原因是,钻管时,钻头和铁棒的中心,无法保证始终对齐。人手也很难扶着铁棍始终不动。而只要钻头一歪,或者铁棍一动,钻出来的铁管,外壁就厚薄不均。如果歪得太厉害了,炸膛就无法避免了。另外,钻头也不够硬,用着用着,就废了。需要拿出来重新淬火。而淬火之后,钻头还得重新对齐,无法保证就在原来的位置。”
    “嗯?”张潜闭上眼睛,脑海里想着在铁棒上钻孔的画面,低声沉吟。
    “属下,属下无能!”王毛伯不敢打扰他,垂着手站在一旁,小声嘀咕。
    张潜摆摆手,示意王毛伯不要说话。继续闭着眼睛,从脑海里搜索自己看过的所有书籍、资料和影视画面。
    终究是个穿越者,哪怕没有掌握相关知识,在他脑海里,却不缺一些解决相似问题的方法可供借鉴。因此,大约在一刻钟之后,他忽然睁开了眼睛,笑着走向帅案,拿出纸笔,勾勾画画。
    “不要用手扶着铁棍,你造这样一个带着螺栓和螺纹的夹子,把铁管夹稳,直立于钻头之下。让钻头始终竖直着向下钻。”
    “是!”
    “钻头不要用手拉,改成水车或者风车带动,出力就能持续且均匀,钻的速度也远比手快。”
    “另外,试试造钻头的钢料,也像炼制镔铁一样,用地炉来炼制。炼的时候,试试多加一些石墨粉进去。”
    “是!”
    “另外……”
    他说一句,王毛伯回答一句,眼神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最后,心悦诚服地拱手。“镇守使英明,如此,至少铁棍的中心,容易对准得多!造钻头的钢料,属下原本准备请商队帮忙去买大食钢。如果用地炉加石墨能够炼制的话,就又能省下不少事情。”
    “如果大食钢好用,买就是。如果能捎带着买下大食人炼钢之法就更好,我记得地炉炼制镔铁技术,就是从波斯人手里买来的。”张潜想了想,笑着点头,“此外,你也不要一个人把所有事情全揽了,有些问题,集思广益肯定效果更好。甚至可以考虑悬赏,谁能解决问题,就给他一大笔奖励。以免工匠们藏私,觉得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是!”王毛伯痛快地答应,随即,看了看张潜的脸色,欲言又止
    “有什么想法,你就说出来。碎叶镇的所有器物制造全部由你负责,你若是畏手畏脚,底下人就更没法干活了!”张潜笑了笑,低声鼓励。
    “粟特人,粟特人除了经商,手巧也是出了名的。属下以前见过他们打造的首饰,样式非常精美,花样也极为复杂。”王毛伯立刻有了勇气,低声请示,“属下提议,可以去石国招揽一些粟特工匠帮忙干活。如此,无论造铠甲,还是造车犁,产量都能提高很多。”
    “粟特工匠?你确定他们手艺能行?”张潜在石国一路只顾着打仗,根本没功夫了解民间的事情,皱了皱眉,低声询问。
    如果王毛伯说的是事实的话,倒是一个意外之喜。碎叶这边,眼下最缺的就是合格工匠。虽然以镇守使府和六神商行开出来的薪水,让突骑施人馋得两眼发红。可突骑施人骑马放牧个个都是好手,进作坊做事,则立刻变得呆头呆脑,不添乱就不错了,根本甭指望他们能帮上忙。
    “不像突骑施和突厥人,粟特人一半放牧,一半务农做生意,有自己的城池。有自己的城池,就需要作坊和工匠。”唯恐张潜听不明白,王毛伯解释得极为仔细,“只有骑在马背上居无定所的,才一个个笨手笨脚。”
    “这话很有道理!”张潜点点头,笑着表示赞同。
    “石国刚刚被镇守使击败,其国内工匠,接下来日子肯定会非常艰苦。咱们这边只要正常开工钱,他们就巴不得过来干活养家糊口。如果镇守使怕他们偷师,可以让他们带着家眷过来,然后将家眷扣下作为人质。只要他们敢学了本事就跑,便杀了……”
    话没等说完,张潜已经明白了他的想法,赶紧摇头打断,“可以请粟特工匠过来,但是不要抓人的家眷。强扭的瓜不甜。换个方法,你给足了钱,然后告诉他们,只要干得好,就可以赏赐他们全家搬到大唐来居住,全家加入唐籍。这样,肯定比绑了他们的家人为质,更能让他们更死心塌地。”
    “镇守使英明!”王毛伯再度拱手,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张潜笑了笑,轻轻摇头。
    这绝对不是他故意谦虚,另一个时空的世界顶级强国,又有几个不是向全世界吸引各行各业人才?而眼下的大唐,从官方到民间,心胸也都极为开阔。只要有本事的人,就能获得承认,很少因为其出身于异族,就对他另眼相待。
    想到大唐对异族的包容,他立刻就想到了王毛伯自己,其实也是高句丽人。随即,脑海里灵光一闪,笑着询问:“令尊以前在军中的朋友里,有没有一个姓高,名舍鸡的。也来自高句丽,据说身手不俗。”
    “高舍鸡?”王毛伯跟不上张潜的跳跃思路,楞楞地摇头,“没有。家父昔日的旧交当中,姓高的有好几个,但名字这么奇怪的,却从没印象。不对,我阿爷的旧交中没有。但我自己却认识一个,姓高,舍己,高舍鸡别人给他的诨号!并且眼下就在安西!”
    “高舍鸡在安西!”张潜顿时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他有没有一个儿子,叫做高仙芝的。今年多大了,可曾从军,在谁帐下效力!”
    老天爷,真是太给张某人面子了!刚刚有张九龄主动来投奔,随即又把高仙芝送到安西来。如果帐下有这样一文一武,哪怕造不出火枪,自己也可以放心大胆地,称一称李令月那疯婆娘的斤两!
    “高舍己眼下就在龟兹,于牛大都护帐下做城门校尉。他跟我是同族,所以我路过龟兹之时,受人之托,顺路给他带了一份家书。”不明白张潜为何会如此看重高舍己的父子,王毛伯犹豫着回应,“至于他儿子,他家大儿子早年夭折,老二好像就叫高仙芝,今年才八岁,长得虎头虎脑的,不知道是不是镇守使要找的那个?”
    “你说啥?高仙芝才八岁?”张潜楞了楞,心中的狂喜,顿时全都变成了失落。
    人心不知足,得陇就望蜀!自己居然刚刚收留了张九龄,就又做梦去招揽高仙芝。只可惜,老天爷不肯帮忙,日后的大唐名将高仙芝,居然才开始换乳牙!
    正偷偷自嘲之际,却听见门外有人高声禀告:“报,镇守使,姑墨城王县令来了,说是有要事求见。”
    “赶紧让他进来!”张潜闻听,立刻收起了心中纷乱思绪,果断下令。
    姑墨县令王元宝,同时担负着重建姑墨城和为六神商行在西域布局的重任,能让此人忽然放下手头担子,跑到碎叶来拜见自己,肯定不会是小事儿。所以,即便再忙,张潜也得第一时间让他入内汇报。
    事实证明,张潜这次的判断,错得很是离谱。王元宝的确不是无故返回碎叶,但是,他所为的事情,却既不是重建姑墨中遇到了麻烦,也不是六神商行在西域的布局。而是,护送一个他认为极为重要的人。
    “杨家姐姐说,郎君身边可能缺个人帮忙管账!”跟在王元宝身后,紫鹃掀开满是灰尘的绸布斗篷,两只大眼睛里,充满了忐忑和欣喜,“所以,婢子跟她商量之后,就主动请缨赶了过来。郎君,长安距离这里好几千里路,请看在紫鹃一路辛苦的份上,莫要立刻赶紫娟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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