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再是磨骨熬心,只要是有爱人在身边陪伴着度过,虞昭便觉得能拿的出意志来抗衡。每当苦楚袭来,她便手心发力,握紧着楚子凯的手,闭目闷声承受,待痛过去了,就将身形放软,安心偎在他身上歇息,依靠他给过来的亲吻与爱抚获取鼓励,回缓了精力,又得应对下一次阵痛的到来。
    好似有人在外头吵闹,这六月暑热天里,虞昭受惊受痛,心里本就生有躁意,再多一点嘈杂都受不得,听得动静,更抑制不住烦躁,睁眼微挣扎着向外探望。楚子凯看她忽变得不安,连忙轻轻安抚着,朗声质问外头的人:
    “谁活腻了敢在此时吵闹?”
    在外听吩咐的茉香赶忙低声回话:
    “回陛下,是翁御医方才与众御医选议方子时,多备了一份小产的人所用的散血护体的方子,除大人看了,便暴起说要把他叉出去,两个在外争论了两句,莲叶已经出去制止下了。”
    眼下虞昭疼得身子紧绷,费就十分大的劲儿才能凝聚神识听清楚茉香说话,难受太甚,便易生怒,不等楚子凯开口说处置,率先咬牙斥道:
    “有胡院首除大人守在外头就够了,无必要时不必其余劳烦御医!让无关紧要的人都出去!”
    随即,楚子凯也紧顾着虞昭的心意下旨震慑。
    “按懿妃说的做,若再听见谁聒噪,朕自有法子帮他把嘴缝严实!”
    耳听茉香应了令下去将话传达与众人,周遭又彻底静下来,虞昭这才觉得安生,复闭上眼咬唇死忍,发丝微乱泪汗不止,样子看着好是可怜。楚子凯见她难受成这般,焦灼得心肝儿疼,一急,也顾不得话合理否,开始胡乱喃喃打算:
    “只让你受这一次苦就罢了,有了这一个猫儿崽崽朕就知足了,横竖咱们还养着个子宜……”
    “陛下这时知道体贴我了,作孽的时候就自不想过。”
    余痛未消,虞昭却实在被楚子凯那话逗得忍不住笑,笑了又更疼,于是撑着话音只能笑骂楚子凯一句,后便喘息着倒吸着冷气,可算又熬走一场痛,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见状,楚子凯忙下床拧了块温帕子,给她拭泪擦汗。虞昭舒缓开神情,眉目带笑看眼前楚子凯忙得满脸焦急的样子,心里暗生感动,弱声继续说方才没说完的话。
    “然而我不得不承认,幸而是陛下不守规矩做了那回孽,阴差阳错让这孩子来得不是正当时候。旁人看来,她只不足七月,定以为此时对我下了手,她便活不成了,幸而让她躲着暗暗长了一个月,如今遭逢意外,才能刚好应着有活兆的月份。”
    一见她笑,楚子凯心里就高兴,渐而也被虞昭满是乐观的态度言谈感染,内心将为人父的欣喜全被唤醒,连连点头赞同她的话。
    “逢难化祥,朕昭昭的口彩从来都准,她定是个有福气的娃娃。”
    “那我的口彩从来准,你先那心疼我说不再让我受苦的话,便做不得数了,”
    得了楚子凯的那份心意,虞昭早已知足,所以由衷觉得,受痛都是受得心甘情愿,垂着眼羞声与楚子凯吐露心声道:
    “看你竟知道念及我的辛苦,可见还算是个有良心的,那从前答应了你还要给你个小老虎,我自然也会说话算话。不必你为考虑我将自己的心愿放空,痛固然是痛,可我知我是有夫君心疼的,便不惧这点痛,况且我也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无用,受的住,你只管放心当爹就是,并不会与你算你对我做孽的那笔帐的。”
    听过这一语贴心窝子的话,楚子凯一瞬笑开了花,心间因感动而生得爱意却早已溢满了心房,忍不住凑近去找虞昭寻了个亲热,继而开始觍脸耍嘴皮子逗她开怀。
    “就算昭昭大度不算朕的帐了,朕也自知该补偿你。今日你为朕受的疼,你大致估一个数目出来,来日方长,每日匀力挥上几十爪子还到朕身上来就是。如此,朕就不客气了,这辈子你给朕生个五六七八个,朕就挨你一辈子的爪子,算下来,应当差不多能抵上。”
    虞昭笑睨他一眼,不好气地低骂:“厚脸皮,蹬鼻子就上脸……”
    有着这一来一去的说笑打发时间,虞昭好过许多,再不多时,就等来了李老太君她们。
    南荣夫人一心牵挂虞昭,率先进了屋,急得都顾不得礼数,迅速朝楚子凯行了个虚礼,便直直走至虞昭床旁,看她正在受疼,眼眶子也跟着湿润,眨了眨忍住了泪,把求来平安福系在她手腕上,慈祥道:
    “祖母来了,和宁莫怕,方才祖母先去和老太君请了菩萨保佑你们平安,那柱香烧得旺旺的,想她一定会保佑你顺利诞下孩子。祖母会一直陪着你,千万不怕,什么都不要紧。”
    来自血脉相连的至亲的安抚,是最能切入心灵的,虞昭握住了南荣夫人的手,果然心全安下了,轻点头道了声好让她放心。李老太君紧随着也进来了,带着众产婆与楚子凯虞昭见礼后,上前将楚子凯请离了床边。
    后掀开被子探明了虞昭现下的情况,李老太君即刻转身禀明道:
    “陛下,臣妇方才与胡院首交接过娘娘的情况,娘娘虽是早产,好在一切状况都正常,臣妇等定尽全心守她安好,请您放心就是,只是现下娘娘已有将见红之像,您不宜在产房停留了,臣妇请您退至外头等候。”
    “将见红是怎样?是要生了吗?”
    霎时,楚子凯紧张起来,心全系在虞昭身上,根本移不开步子,却又害怕由着自己性子行事会给李老太君和南荣夫人添乱,也不敢贸然迈步上前去,只在原地伸着脖子探望着虞昭,谨慎斟酌与她们商议道:
    “朕能否就在这里,就站在这里不动,看着她就好……”
    “娘娘见红了!”
    一个在床旁照料虞昭的接生嬷嬷在此时突然喊了一句,李老太君听得,当下顾不得听楚子凯说完话了,急急转身,嘴上忙着让宫人们去备热水来。南荣夫人也赶快扶着虞昭躺下,帮她褪着衣物,一面和声细语安慰她,一面又吩咐茉香莲叶几个快拿干净褥子过来换上。
    见一众人将虞昭围得严严实实的这架势,楚子凯心急如焚,终是忍不住担忧,也想上前,李老太君转头就见他往这边凑拢来了,情急之下不论尊卑,把手里拐杖一横,挡着他,苦口劝他先出去。
    几劝始终劝不走,却听里头虞昭语气带了发怒,喝楚子凯道:“陛下不许过来,听老太君的话,快出去!”
    “朕就看看你,”
    楚子凯脸皮厚,当着众人也不怕被笑话,一点天子威风都不屑维持,倔强绕到一旁,立直身子将视线跨越那堵人墙,这下可算如愿见着虞昭的脸了,又对她道:
    “朕想看着你……”
    “出去!”
    稀罕的是,虞昭方才还似不舍让楚子凯走,此时眼里看见他的人了,如同急了眼般,面色通红竟像是生气了,拉着南荣夫人的手,急切轻摇着请求她道:
    “祖母,你帮我把帐子放下来,我不想要他看见。”
    “好好好,祖母让陛下出去,”
    自家孙女的心性脾气是如何,南荣夫人是最了解的,便知她在乎的是什么,于是忙坐在床头搂住她,将楚子凯挡在她的视线外,边给楚子凯使眼色,边哄道:
    “咱们和宁爱漂亮,不想让陛下看见,不着急啊不着急,陛下最体贴和宁,你说让他出去,他就已经出去了,没看见没看见。”
    李老太君见识多,在外听着,也明白虞昭起的小心思,默声配合着南荣夫人,蹒跚上前将楚子凯拉远,才压着声音给他解释道:
    “娘娘年轻爱体面,现在这样多生人在,要她展露出玉体本就不自在了,您虽是她丈夫,但到底也是个男子,即使陛下不在意,她到底会怕羞。再有,她难免会顾忌她在陛下心目中的形容,害怕你看见她身染血污的样子嫌她不好看了,陛下就当为了她,听劝出去等着吧,不要在此时激了她的不快徒增她心头的负担。”
    也不是不知道虞昭脸皮薄,素日就爱耍这方面的性子,可是在紧要关头,楚子凯实在得想近身守着她才放心,被她这样抗拒,实在觉得无可奈何,试图想再与李老太君打商量,却又听虞昭在里紧着催促。
    “把帘子放下来,不要让陛下进来看我。”
    那边南荣夫人好声答应着虞昭的话,将她哄住了,李老太君复又看脚似在地上生了根的楚子凯,话里藏笑,刺激他道:
    “陛下瞧瞧,娘娘满心防着您偷看她,您就体贴她些依了她出去等,让她放下心来可好?不然待会儿她只顾与您置气,发不出力来受长痛,事后与你算账,可不要怪臣妇此时没劝动您。”
    话里的关窍掌握得准确,楚子凯最怕的就是虞昭会多受苦痛,踌躇思虑后,总算服了软,遂抽身退到了屏风外,眼睛看不见她了,心头的关切更忍不住,遂大声朝里知会道:
    “昭昭,你安心,朕就在外头守着,不会走,有什么事唤朕就是……”
    不论是屏风外头的御医们,还是在里头守虞昭待产的稳婆们,得见这执掌乾坤的九五之尊收威风露痴情的样子,谁人不觉讶异新鲜?故一个个垂头忙活的同时,皆在暗忍笑意。
    楚子凯向来不拘小节,倒不受影响,可是虞昭最受不得笑话,见周围的人无一不是在抿嘴藏笑,羞恼得恨,默默牵起身上薄被遮住自己半张脸,不愿开口答话。
    “今日这场景,臣妇觉得好生熟悉,”
    李老太君劝走了楚子凯,便回来虞昭身边,净了手,扶上她的肚子,仔细探知着胎位,嗓子放虚对南荣夫人笑述道:
    “当年恭安皇太后诞延陛下时,先帝也是这样,紧缠着不走,紧缠着与她说话。臣妇一直觉得,陛下理政英明征战神武,不枉承袭父风,只是不料,这缠人的作风,竟也是能传承的。”
    声音不大,能听清楚李老太君说的话的人,只有虞昭南荣夫人,还有离得近的几个接生嬷嬷和宫女。年长的人稳重,也不敢太造次,所以南荣夫人与嬷嬷们只忍不住勾了勾唇便稳住了。茉香藕花两个平日就是笑惯了的,不忍咧嘴笑出了声。
    李老太君指着她们俩,继续道:
    “姑娘们笑是因不知,想先帝与陛下是何等气宇轩昂威风凛凛的男子,为何还会流露出缠人这般似孩童般地举止?便是因他钟情一人,情至深则痴,痴而难藏本心,本心便是想与所爱之人共承苦痛,所以才会抛却大防固执地纠缠想亲自相陪。虽是荒唐,着实难得。其中深意,你们看不清,也只配笑一笑,但与陛下互通了心意的懿妃娘娘,自然能是能切实感受到。”
    不愧是受荫三朝的李老太君,一番话巧妙,看似是调侃,实则将楚子凯举手投间流露的对虞昭的在意深情点拨得明确,诚如她话里所说,楚子凯付出那份难得的情意,只有与他合了心又得了他那份情意的虞昭才能了然感知,所以虞昭听过,内心暗生触动,逐渐去了恼意,又专注回心思,聚神细听众人教授待会儿生产时该怎样做。
    而后便又是漫长的等待,虞昭只觉自己腹下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可直到傍晚,南荣夫人李老太君都还只是安慰,不见多做行动。楚子凯候在外头,同样也是焦心得坐立不安,即使二人只隔着一道屏风,他还是不放心,问虞昭的安好问了不下百八十道,就算听人告知她她一切都好了,依然是牵挂得连午膳晚膳都无心进用。
    自己滴水未进,楚子凯不甚在意,替虞昭传膳。他却无比的殷勤。午饭用过,就吩咐人端了四五次点心进去,时候不到,又忙着催人送了晚膳进去。虞昭本是疼得胃口全无,奈何疼痛实在耗体力,她心知自己必得蓄足力气才能撑得住,于是硬着头皮将楚子凯的安排照单全收下,一觉没力,就知道自己要吃的。
    如此,又等至戌时,卓姚可算办完了差事,也回来帮忙了。楚子凯与她讲想进去瞧瞧虞昭,她亦然和李老太君等人一样,死活拦住不让进。楚子凯无奈作罢,心急心燎,扶额捶手,只觉得肠子都快要被牵断时,终见一女医出来告知说虞昭快要分娩了。四下的平静即刻被打破,所有人开始忙活起来。
    御医们唯恐会出一点闪失,议出的那些针对于各种意外情况的方子,也不管用不用得上,一应让人拿去把药先抓出来吊在火上先。那些端热水棉巾的宫人们与传汇脉象的女医们进出时的脚步匆匆,楚子凯一见有人出来,就抑制不住心紧,只怕她们出来要告知的情况是虞昭有不好。
    过一会儿,便隐约听见南荣夫人李老太君二人和众稳婆们唤虞昭使力的鼓气声响起,楚子凯彻底忧心得坐不住了,快步去屏风边上立着,透过一丝缝往里头瞧去。奈何隔得距离太远不说,虞昭身旁紧围着十几二十号人,怎可能是望得清的。
    楚子凯正急,偏生冯运在这时走过来劝:
    “陛下,德仪娘娘来了,问懿妃娘娘安好,在外寻不见您,让奴才来跟您说,产房血腥,让您出去歇息,她进来守候也好。”
    “让她回去,不用她操心,”
    楚子凯头都不回,不耐烦挥手谴赶着冯运,是因满心都在为虞昭一人担忧,话音不由自主变高了些:“懿妃是为朕生孩子,御医待得!朕待不得?什么胡扯的道理!”
    动静惊动了里头,下一刻,便见卓姚抽身离了虞昭床上,快步走出来,低声对着楚子凯道:
    “娘娘说,请陛下别吵,不若她不能专心。”
    “好好好,朕不吵,”
    听此,楚子凯在一瞬变了脸色,忙将声音放小放柔,抓住机会急切问卓姚道:
    “她现在怎么样?才先她疼得厉害的时候还知对朕喊两句,为何现在一点声都不出了?”
    “无事,无事,请陛下放心,”
    他连连发问,可当下卓姚要紧顾虞昭,不能慢慢给楚子凯做细答,只腾出口来劝慰了她一句便又急着回去了。留楚子凯在外兜着一肚子忧急,来回踱步不停。
    谁都体会不到虞昭此时的苦衷,她倒是想叫唤出两声来与人倾诉痛苦,奈何承痛一整日的身子早已是疲惫不堪,她还得撑着力竭尽她所能助自己的孩子来到这个世上。同时,因身受剧痛而生的恐惧也渐渐在开始侵蚀她的心志,一念又忧孩子再不出来会有不测,在外头焦急等待中的楚子凯,她也控制不住要分出心去顾念。
    就是因顾念太多,所以虞昭几番被疼痛逼得将要崩溃,却又因这些顾念死命撑了下来。一点气力都不敢浪费,咬牙全聚在身上来使了,自然发不出哭声来,眼角被疼出的泪倒是将头发都打湿大半。
    同是经过生养苦楚的妇人,南荣夫人十分清楚自己千疼万爱的孙女此时在受怎样难受的折磨,心肝儿生疼,催得她泪也收不住,却又不得不保持镇定,稳稳坐镇在她身旁给她当主心骨,轻哄着教她跟随稳婆的指引发力收力。
    好在从始至终一切顺利,虞昭力竭前一刻,几乎累得已听不出周遭的人在喊什么,抵抗着疼痛奋起使尽了毕生之力,她忽就感觉积压在下腹许久的沉力坠痛,霎时间被释放了大半,后彻底累瘫,浑身无力,连眼皮都得睁不开。
    然而虞昭却还是不能安下心来歇上一歇,虽闭上了眼,但心里紧张地崩着一根弦,竖起耳朵聆听着。
    终于,安静中响起了几声伢伢啼哭,虽这哭声一点都不洪亮,一听便感知得到其中带着象征着早产的虚弱,可是其中昭示的生意,安了所有人的心。
    随即,所有人都在以高昂的欢呼来应合这低弱的哭声。虞昭听着,一时愧与喜在心头交织,合眼落尽目眶中的泪,本十分想看一看她与楚子凯期盼了这样久的娇娇是个什么样子,终究敌不过疲惫,弱去了神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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