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宁听着,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往日背过的一句诗:
    九秋草木岚烟湿,万里山川海气浮。
    白毛的狐狸,在山林间奔跑的身影,便如雾气一般吧。
    她忽然清醒过来,微微别开脸,轻声道:“方才忘了问,这是哪里?”屋子摆设,全然陌生,再看自己,仍然穿着先前的衣裳。
    血迹斑斑驳驳,一片狼藉。
    距离后山发生的事,已经过了多久?
    唐宁脑袋昏沉沉地盯着地砖。
    迦岚却在看她的后颈。
    少女洁白的肌肤上,有着暗红色的纹样。
    仔细看去,分明是枚血色刺青般的符咒。
    他直勾勾看着,视线渐渐灼热。
    唐宁下意识抬手,盖住了脖子。
    迦岚移开目光,退开一步,撇撇嘴道:“还能是哪里,当然是江州。”
    唐宁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拢了拢衣襟。
    江州……他竟然说出了江州……
    真是只过时的狐狸。
    “两百年前便没有江州了。”唐宁摸了摸后颈,想起先前摸到一手血的事,但上头此刻却是干燥的,没有血,也没有伤口。是她记错了吗?
    皱着眉,唐宁道:“不过唐家所在的雷州,两百年前的确是江州一带没错。”
    事出突然,这狐狸又几百年未见过天日,他们没有出城是意料中的事。可这间屋子,他们此刻身处的地方,是哪里?唐宁思量一番,试探着问了句:“这屋子……莫不是变出来的?”
    话本子她还是看过一些的。
    都说狐狸擅长变幻之术,什么金银财宝,屋舍摆件,全可以变出来。就连样子,也可以时而变作女子,又时而变作男子。
    她眼前的人,说不定根本就不是个真少年郎……
    不过,该看不该看的,她方才还是都看见了。
    这只狐狸……的确是公的吧?
    唐宁望着迦岚。
    迦岚摸摸下巴,神色有些古怪:“我倒是想变。”
    唐宁立即反应过来:“对了,你很虚……”他被封印了几百年,如今连人形都不容易维持,怕是没什么本事可以拿来变屋子。
    迦岚闻言,满脸写着不高兴:“谁虚了!”
    俊美的少年,这样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活了几百上千岁的妖怪。
    唐宁无声叹口气,正色道了声谢。
    她知道的。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快死了。
    如果不是他分了力量给她,她根本活不到现在。那个吻,是救命的吻。她如今能走能动能喘气,全得谢谢他。
    可唐宁真心实意道谢。
    迦岚反而僵住了。
    银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
    他轻轻咳嗽了声:“又不是因为你才这样。”
    唐宁点点头:“是是是,同我没关系,绝不是因为我。”
    “知道便好。”迦岚坐在床沿,身体往后一倒,躺在了床上,“这屋子离得近,主人又正巧不在家,不住白不住。”
    唐宁站不住,索性席地而坐,正要细问,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她连忙爬起来,手脚并用,仪态全无,但已经顾不上这么多。
    走到窗边,她轻轻将窗支开一道缝,定睛向外看去。
    站在高处,视野旷阔,她一眼便看到了那匹马,生得高大又健壮,正拉着车疾驰而去。
    马车后还跟着好几个策马的衙役。
    这是官府的人。
    远远的,她好像还看见了一角唐家的楼台。
    转过头,唐宁朝床上的迦岚喊:“快起来!”
    他懒洋洋的,坐起来,又不动了。
    唐宁关上窗,深吸一口气:“外头一堆衙役,定然是府里有人报官,我得赶紧回去。”
    世上没有妖怪。
    至少没有亲眼看见的人,是不会相信的。
    府里死了人,当然要报官。
    她四下看了看,想要找身替换衣裳。
    可迦岚突然拉住了她的手:“不必回去了。”
    唐宁一愣。
    黑衣的少年低着头,并没有看她,声音很冷静,冷静到近乎残酷:“那座宅子里,没有活人。”
    “可官府的人明明朝着……”
    迦岚打断了她的话:“怕是有外人发现后报的官。”
    唐宁闻言沉默了一瞬,垂下眼睑,喃喃道:“是吗?全死了吗?除了我和唐心,全死了吗?”
    迦岚听见,抬头看她,忽然问道:“咦,你就不怕我在撒谎吗?”
    一阵死寂。
    唐宁苦笑了下道:“灭门惨案……这种事可是天大的谈资,出了门,到处都是谈论的人,若是有人活着,自然瞒不过。你这会同我撒谎,又有什么意义?”
    狐狸哪有这么蠢。
    她把手抽回来,继续找她的衣裳。
    全身是血,可出不了门。
    迦岚看着她,抓了抓头。头顶上突然冒出只毛茸茸的耳朵。眼下这个状态,想要完全保持人的样子,还真是不容易。他按着耳朵,歪头看唐宁。
    看着看着,他看见了唐宁脸上的眼泪。
    她在哭,低着头,无声地流泪。
    失去亲人这种事,果然很痛苦吧?
    迦岚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可人总是要死的。世间万物,即便是妖,活得再久,也仍然会死。死亡,本来就是这样常见又平凡的事。
    他站起身,走上前,伸手抹去唐宁眼下的泪水:“脏兮兮的,真难看。”
    ……
    唐家大宅里,密密麻麻围了一群人。
    太平盛世,连个偷儿都少见。
    雷州知府黄大人自上任以来,查过最大的案子,是长兴楼老板娘因为丈夫连连纳妾,气不过将丈夫打了个半死,丈夫告官要和离而已。
    他拿帕子捂着鼻子,站在廊下,两条腿哆哆嗦嗦直打颤。
    一夕之间死了这么多人,边上的人家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有听见?
    黄大人骇得要死,但脑子还在勉强转动着。
    一旁,衙役抬着尸体,仵作跟在边上,正一具具查验着。
    他闷声闷气地喊:“仔细看!一点蛛丝马迹也不可放过!”
    仵作的腿也跟着颤抖起来。
    这么大的阵仗,他们谁也没见过。
    全是半斤八两。
    谁也别笑话谁。
    但案子还得查,必须查,仔细查。
    雷州并不是什么大地方,离皇城又远,拢共就这么几个大家族。没了唐家,对雷州影响可委实不小。更何况,这还有个魏家在死盯着呢……
    黄大人瞳孔摇晃地看着不远处的两人。
    魏家大公子魏锦和二公子魏昭,正在低声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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