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到西海岸的这天下着小雨,天空一片灰蒙蒙的,海上还因为温差缘故而飘起了薄雾。
    船长对此见怪不怪,熟练地放缓了速度之后等候海港的指引。
    薄雾中灯塔的光芒虽仍能起到导航作用,但为了避免来往的船只因能见度低下而触礁出事,这处新建海港配备的雾角每隔一阵便会响起,用穿透力极强的声音替代火光指引前进的路线。
    哪怕仅是内海两岸的来往,季节不同也仍旧会有不同的风险。
    莫比加斯内海的风暴不会如外海那么剧烈,却也仍能造成事故。即便在没有剧烈风浪的情况下,从帕德罗西直接前往亚文内拉的旅途也仍不受欢迎。富有的商人更倾向于途径西瓦利耶转道,那里的海港精致繁华,下船便可以体验完善的服务。
    亚文内拉境内海岸线并无多少适合建造海港的地方,要么是软烂的滩涂吃水太浅也难以打下地基,要么有坚固基岩水深也足但却暗礁林立。
    北方海盗式的长船可以在滩涂登陆甚至顺着河道一路前往内陆,但却运载不了多少货物与人畜。想要利用内海水运进行贸易,这个充斥着勃勃生机的小国就必须向前看向外看,不能局限于目前有人定居的区域。
    作为一个常住人口几乎与流动人口等同的小国,亚文内拉用了最简单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开放土地的所有权。
    只要加入这个国家并遵循其法律法规,满足特定条件例如在此耕种5-10年或者上缴一笔资金,便可以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
    这是一项惊世骇俗的法令,因为所有亚文内拉境内的土地实际上都早已被各大贵族划分完毕。哪怕是穷到叮当响的地儿也仍旧会向当地的领主交税,名义上法理上都是属于这位领主的私人领地。
    这种本应算是侵犯贵族权力根源的做法却并未在亚文内拉境内引起多大反应,归根结底还是之前与西瓦利耶的战争以及内战损耗了各大贵族的实力。而随后国王宣布解放奴隶,接纳洛安王室入主以及与西瓦利耶联合等诸多事宜,已经使得他手中掌握着的力量远不是贵族们所能比拟。
    正如任何国家,掌权的贵族们并不总是一条心。他们彼此之间旧有的矛盾乃至仇恨阻绝了他们深刻合作的可能性,而在民间越来越享有明君美誉的爱德华紧抓这点不放,他没有直接以强权压迫使得贵族们服从,而是用了极其巧妙的做法——
    你若不肯合作,那么好的,这一切利益将会被你的竞争对手获得。
    开放所有权的那些土地多数是穷山恶水野兽与魔兽横行之前没有多少价值的地方,而尽管失去了所有权一旦土地开发起来人口增长起来贵族们却仍旧是会受益的。
    若你要死抓着这虚假的所有权而不考虑现实利益,那么机会就会落到另一家贵族的头上。
    他巧妙地抓住了贵族之间的攀比心,利用他们见不得其他人过得比自己好的心理成功推广了这种政策。而仅仅在亨利和米拉离开的时间内,先是冒险者们前来清理,紧接着曾是奴隶或者外来者的拓荒客建起小小村庄,由王国官方雇佣的魔法师前来改善土地上缴报告,初具规模的村庄便一步步建立起来。
    二人在雨雾天气当中所到达的这处新兴不过一年半载的海港,便是在这样背景下建立起来的。而上述的这些爱德华所做的事迹,则皆是在下榻的酒馆当中由游吟诗人所传唱,多半添油加醋又有许多坊间猜测的故事。
    但从民众津津乐道很是追捧这样的故事这点看来,他在民间的声望恐怕确实非过去任何一位国王可比。
    “我们的国王。”
    将大量的流动人口转化为固定人口,混杂三教九流的背景冲澹了贫民与曾为奴之人间的鄙视链,甚至有不少前来这里谋求出路的西瓦利耶人和亚文内拉本地人也能相处融洽。
    底层的人民是健忘而不记仇的。
    因为他们光是活下去就已经拼尽了全力。
    如今是前所未有的好日子,大人物们在想些什么他们并不明白,但建设与发展带来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
    剥离掉被灌输和引导的仇恨,他们都只不过是在时局下身不由己的普通人。而当他们与那些曾经在各种传闻当中无恶不作的白发洛安人一同劳作后,许多朴素的山民也发现这些人和自己一样勤劳能干,并且对于种植乃至畜牧都有着丰富的经验与见解。
    “我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跟着他走准没错。”民间对于爱德华的这种评价并不只是基于之前内外战争的胜利,他所做的一系列举措都确凿无疑地改善了人们的生活,尽管有些事情识字率低下的亚文内拉人民听得半懂不懂,但总之是“我们的国王”做的事情就不会有错。
    农田在被开垦,土地被分发出去。他接纳了大量在整个西海岸游走遭受歧视的学者与魔法师,建立起魔法相关的学院,也建立起面向普通人的学校。
    放好行李后亨利和米拉走出了门,身后的游吟诗人歌声还在传唱,唱的不算好听,琴也弹得很烂,但百忙之中抽空的人们安静地品味着这仅有的娱乐。
    小小的亚文内拉式二层旅馆,里外皆是忙碌的芸芸众生。
    一眼便看出曾是佣兵的健壮人士从事着各种搬运与建筑的工作,他们放下刀剑拿起了锄头和锤子。身着长袍的学者也顶着绵绵细雨学会了粗俗与邋遢,以涂抹了油蜡的羊皮纸设计图与亚文内拉方言夹带脏话地指挥着人们准确无误地将东西放置到位。
    瘦弱但顽强的前奴隶推着独轮车上面运载着远超设计容量的货物,让人忧心下一秒是否会摔落一地但却稳稳当当地到达。
    这一幕十分混乱,完全与干净整洁沾不上边。
    整个小海港最出色的建筑物也不过是石木结构的小酒馆和石砌的灯塔,零星堆放的建材和各色人等匆忙跑来,还有人将大缸放在门口承接雨水使用——因为村里甚至没有一口井,需要水的话得去附近的山上提。
    可是。
    不知为何,洛安少女看着这一切,却感受到了一种在那阳光灿烂城市井然有序,销售的商品琳琅满目而市民也都衣着华贵的帕德罗西帝国。
    所未能感受到的生机勃勃。
    仿佛经过仔细打理修剪去除杂草的庄园中整齐排列的花朵,和在风吹雨打之中仅凭一隅阳光便顽强地从岩石缝隙里长出的小花的区别。
    这座规模和财富远不及帕尔尼拉千分之一的小渔港中的人们,真心实意地想要把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家园建设起来。
    ——这就是了。
    她明白了答桉。
    这是他们的土地,他们不是为了某位领主贵族而劳作。
    人民是一切力量的源泉。
    君主自身并不拥有创造奇迹的能力。
    爱德华想来已然明白了贤者曾向他传递的道理,做一位最不像君主的君主,却反而是最合格的君主。
    米拉忽然明白了一些事,她看着这片应当是自己出身如今却变得十分陌生的土地,又想起了自己老师之前在逃离帕尔尼拉时说的话。
    “他们作着同样的梦吗?”白发的女孩眼睛一闪一闪的,而贤者依旧不置可否,但她能留意到他的表情变得放松。
    有些事从来都是如此简单,可人们却一直将它忽略。
    “霸者意图将自己的梦想强加于天下,号令所有人都闭上嘴蒙上眼乖乖地跟着自己走,他也许是对的,他雷厉风行的举措确实解决了很多问题。但同时也创造了很多新的问题。”
    “国家其实是不存在的,你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吗?”贤者忽然这样问,洛安少女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洛安人的祖国在哪里?”他接着问,米拉想起自己父母亲还在时,那些亲朋长辈们念叨的洛安荣光,那似乎在格里戈利峡谷另一侧曾经富强美好的洛安国度。
    “在,现在的奥托洛境内?”她试着答,但因为对答桉不甚自信所以语气十分犹豫。
    “它是一个地理上存在的概念吗?假使如此,又为什么在奥托洛征服后有那么多洛安人要逃离故乡呢。”
    “因为即便地还在,人没了,国家就已经不存在了。”
    “她是存在于人们共同构建的理想之中的,当所有人的设想一致,当君主愿意放下身段去了解百姓的心,当人民真心实意地相信着那副被描绘出的光景。”
    “当他们意识到这里是自己的家。”
    “一切的困难就不会是真正的困难。”他说。
    “只要人在,只要人们愿意相信一样的东西,愿意去互相理解和帮助。”
    “国家是人的国家,是享有共同记忆做着共同梦想的人们的家园。忽略了人心,违背了人心的事物是注定无法长存的。”
    “不论它在一时之间看起来有多不可战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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