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姑娘家的这些都是闺阁之乐,不十分精,拿不上台面做比试,只能做小打小闹玩玩,也实属正常。见得顾长生往琴前坐了,人才那么点,更不比看鲍静雯的时候有期待之心,都忙吃忙说,稍移了些注意力。
    顾国坤却是端杯吃酒,目光常在女儿身上,十分自信淡定。他知道,自己闺女主动提出来要比试,那肯定不是为了丢人现眼来输的,所以他只等顾长生一鸣惊人。顾名扬盯着顾国坤的脸上的神态,一脸沉色,与顾国坤目光相撞也未收回来。顾国坤仍是坦然,问了句:“你又看的什么?”
    “没什么。”顾名扬端起酒杯,“我敬老爷一杯。”
    顾国坤不推,端酒一饮而尽。两人刚把杯中之酒喝尽,杯未离唇,琴弦声便响了起来。顾国坤嘴角暗暗一勾,那边儿一直瞧着顾长生的顾名弘眸子同时也倏地一亮。
    这边儿顾名扬放下酒杯,也把目光转向了顾长生,细听起琴来。他虽不是文雅之人,到底常人的听曲能力还是有的。这会儿他这妹妹弹的,才真是曲子,而不是一个一个分开的毫无关联的弦音。心里以前就产生过的猜测,又多了一份证据。
    自从顾长生给他预言孔青的事情,又与顾国坤互动甚密,甚至常常偷偷往他的书房去,顾名扬就在心里疑心过。顾国坤确实是个敬媳妇疼老婆的人,但素来不是个会疼孩子的,自己很多时候还甚有“童心”。就是这样儿的人,却与顾长生这般,一点没有老爹的样子,怎么能没有蹊跷?
    如今再瞧顾长生弹琴的娴熟姿势和手法,把鲍静雯和顾荧两个比得渣都不剩,顾名扬觉得,她这妹妹怕是一直藏着不凡,只叫他亲爹顾国坤一人知道呢。——他这亲爹,还真是福气不浅。
    也自从庄穆帝下令封了上京各大道观丹房开始,顾名扬对顾国坤也没了一直以来深深抱有的不认同。如今瞧着他跟自己的妹妹顾长生亲近,且还悄悄避着外人,总莫名地想进去插一脚。只是,好像一直没找到机会插。心里又琢磨着——你两个逃不过我的眼,迟早叫我抓了把柄,把我拉了入伙!
    这样的情况下,谁个知道顾名扬想的都是些什么不相干的东西。他常冷脸惯了,人也少与他亲近,自放他坐着,不扰他。他认真看着顾长生弹琴,那边儿顾名弘已经慢慢站起了身子,表情微有些怔。
    顾名弘显然是没料到顾长生能弹出曲子来,其他人自然也一样。本来都说话吃喝,等琴声灌耳之后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也再没人不识趣讲话。这曲子,时急时缓,尽是淡薄飘逸之感,十分入心又有味道。
    顾名弘觉得,弹琴表面是技法,实则要看曲中所蕴情愫。古琴乃修身养性的,若弹不出其中味道,便是再好的琴技,也是白费。他之所以不自觉站起了身子,便是听出了那琴中的味道。那淡薄飘逸,都是强装罢了。其中有多少无奈的辛酸苦楚,却不是多少人能听出。
    顾长生手按琴弦,一勾一挑,脑子里轮番闪过的,不过都是前世之景。最后一次寻仙路上,大皇子带军谋逆,杀庄穆帝于措手不及,鲜血布道。她亲爹顾国坤和自己倒是侥幸未死当场,不过是大皇子留着他们炼丹罢了。顾国坤不从,更是因着先帝宠臣之故,被冠上其他罪名抄了家。锦衣卫破门而入,从此顾家消亡,遭受灭顶之灾……
    琴曲骤鸣,顾长生眼角有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子,恨意在指尖颤了许多颤,便都化作了琴弦上的曲调。这一声声砸进所听之人的耳朵里,心里,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稍后曲调复又归于沉静平缓,顾长生面色却从未有过变化,只又轻轻开口说了句:“雯姐姐,连二哥哥的琴谱都奏不出,嫁给他,你配么?”
    鲍静雯也是被琴声吸了心魂,这会儿听到顾长生这又轻又冷直钻骨髓的一句,被怔得登时瞪大了眼睛。身子有些不稳,便一把抓了旁边的顾荧,脑子里全是:“你配么……”“配么……”
    却是响了两声,鲍静雯的神经又一下子弹回来,瞬时觉得自己被这么一点小丫头吓成这样可笑。却不知自己已经被顾长生刺激得再压不住性子,手上一紧顾荧的袖子,瞪着眼睛开口就说:“我有什么不配?别说小小国公府的二表哥,就是王府王爷,我亦配得上!”
    这话与顾长生轻缓的尾音一起结束,周围瞬时安静下来,鲍静雯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处在哪里,说了什么话,再瞧在场诸人的眼神,一整颗心便掉进了冰窟窿里——她被阴了!
    顾长生坐在琴前暗勾了一下嘴角,便听得高老太太开了腔:“既是如此,那鲍丫头就去寻那不长眼的王爷。咱们名弘啊,配不上你!这琴我不懂,但稍一听就知道,你不如我家荀儿一根小手指。那棋啊、书啊、画啊的,咱也不比了。上回在我房里,你不是输给荀儿了么?这回要是比,一样输,难看!”
    高老太太的小心眼和护短,有时候那都是明晃晃的。虽然她也爱与蒋氏计较,见她比自己活得还好,在家中得势,喜欢酸她。但到底孙子就是孙子,孙女就是孙女!
    在场的人没一个敢说话,男桌那边儿更是无一人出声。顾名弘轻吸了口气,又在心里感叹了一回——他这表妹总是这般,实在是没被教好啊。原以为受了上次的教训,这段时间以来改好了,哪知道,竟在这会儿现了原形。
    鲍夫人在桌上已经赤红了脸,坐在凳子上,就像坐在针板上一样。闺女弹琴这么烂,不如顾长生,怕是被刺激得发疯了呢!那边儿鲍静雯听得高老太太这么说,气急攻心,伸手就抓了顾长生的衣襟子,怒道:“你小小的年纪算计我,你安的什么心?!”
    “住手!反了反了!要死啦要死啦!还不快给我把她拉开!”高老太太一阵怒叫,那边儿顾长生已经被顾名扬拉出了鲍静雯的手心,并见得顾名扬冷脸说了句:“若不是姑妈家的,必断你一条胳膊!”
    鲍静雯被顾名扬吓得噤了声,要说顾家她从心底最怕谁,那就是这个冷面大表哥顾名扬了。她被吓得有些哆嗦,结结巴巴开口道:“是……是四妹妹算计我,引我的……她说我弹不出二哥哥的谱子……不配嫁给二哥哥……”
    这事情一闹,这会儿哪还有人坐着,连高老太太都在宝娟的搀扶下到了顾长生旁边。顾长生轻咳了两声,摸了摸脖子,确实被勒了一下。高老太太见她没事,才看向鲍静雯:“这话哪里假了?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哪里配得上咱们名弘?”说罢又问顾荧,“三丫头你说,四丫头有没有说这话?”
    顾荧略看了看这些人,刚才顾萱说了弃权就回到席上去了,能听见顾长生说话的,只有她和鲍静雯两个人。她心里明白谁会为自己、谁会为鲍静雯、谁又会为顾长生,又记着阴氏百般嘱咐不要生事,她与别人不同,便说了句:“老太太,我没听见。”
    鲍静雯被气了个仰倒,瞪向顾荧:“你……”又被高老太太的目光给震得生生把话压了下去,便高老太太说:“我看你是臆症发了,是不是瞧着自己甚是没用,琴棋书画一样没你妹妹好,你发疯呢!不如你妹妹,就该承认!还闹什么!荀儿好好弹着琴,能与你说什么话?咱们都瞧着呢,哪见她张嘴了?你自己发疯,倒要寻个替死鬼!”
    鲍静雯被骂得一肚子委屈,还要出声分辨,便鲍夫人抢先一步截了话:“老太太消消气,荀儿没事便好。是我没管好孩子,我这就带回去管教。确实太不像话了些,我也是看不下去了。”说这话不过是在给鲍静雯开脱,赶紧把她弄走。如果再不弄走,不知道事情要发展成什么样子。
    高老太太看了鲍夫人一眼,“你知道就好,你是我养大的,就该知道我是怎么教你的,不该把自己的闺女教成这个样子。回去怎么罚,你自己掂量着办。这要是不罚,还得了?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没瞧见一家子坐这里么,倒把自己当佛爷!”
    “是是是。”鲍夫人这会儿还能说什么,确实是自己闺女跟发疯一样,错得过离谱了,不过是高老太太说什么她应什么,认栽!又说:“老太太训得是,我回去就好好管教。”说罢就连忙叫丫鬟,把鲍静雯给拉走。
    鲍静雯一走,那边儿鲍老二也过来安慰高老太太,说:“妹妹莽撞了些,老太太多担待。今儿是好日子,不要为这点小事影响了心情。”
    鲍夫人内心狂躁:这是小事吗?!你妹妹的姻缘彻底被自己毁绝了,再不可能嫁进顾家的了!在座又有二房的,以及顾长生的大姐姐顾芸在,这件荒唐事,怕是不可能藏住,必是要被说出去的。也就是说,鲍静雯要嫁京城的官宦人家,都难了!
    没人管鲍夫人的内心狂躁,都劝高老太太和安抚顾长生罢了。这般又互劝一番,众人才又把注意力转回到吃酒吃菜上。莫绮烟为了救活场子,忙又点了几出戏,让戏台上先热闹起来。高老太太坐下后,又训了鲍夫人几句,解了气方才揭过不提,继续吃酒看戏。
    万星楼这边闹开了,唯有没参加宴席的阴氏,仍在自己房里哄着顾名川,又等奶娘喂了奶让他睡下,便听得丫鬟来说:“太太,万星楼里闹起来了。”
    阴氏倒是淡定,只问了句:“可有姑娘的事儿?”
    “不曾有姑娘什么事儿。”丫鬟说罢,阴氏便也不深问分毫。只要自己房里人妥当,就没什么要紧的事。
    那边儿顾荧席散回来,来房里找了阴氏,她才问了句:“到底怎么了?”
    顾荧把事情前后一说,看着阴氏道:“太太,四丫头是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是故意的?”
    “你觉得呢?”阴氏把问题反抛给她。
    顾荧想了一下,“原觉得她只是爱玩儿,要凑些热闹出来。到最后她把雯姐姐挑得怒起来失了控制,又闹了起来,就觉不是了。还有,上回她与雯姐姐下棋我没瞧见,到底不知是谁赢了。但这回弹琴我是瞧着的,她确是不一般。那等没人见过的曲子,竟弹得我都听住了。”
    “你知道就好,躲着她些。”阴氏道:“这么瞧着,那平日里都是装的。这会儿家中从上到下又都宠她,你与她争,必不讨好。且学好自己能学的,多傍着老太太和你大婶子些,往后找个好人家,还指着她们。”
    “是,太太。”顾荧应了,不扰阴氏休息,自回去自己的房里。
    那阴氏放了银钩上的帐幔,往床上躺了,只是叹气——让自己女儿活得这么小心,也是心酸呀。
    而鲍静雯回去之后就在屋里哭了许多时候,只道:“什么都砸了,什么都毁了,什么都没有了!”
    鲍夫人恨铁不成钢,想抽她几下又舍不得,只好狠拍了几下炕桌:“叫我说你什么好?你这不是自己作么?眼见着就成了,结果却是这样儿!平时跟你说的那些话,都叫狗吃了么?怎的就这么沉不住气?!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吗?现在可知道了?!还敢去与人比琴棋书画,你也真敢!”
    鲍静雯一想到在闹事之前高老太太对自己赞许认同的目光,又想到自己弹琴丢了脸,被顾长生比得渣都不如,还被阴算闹起来把婚事闹没了,现在心里就像刀戳一般疼得厉害,更是哭得凶猛。她又骂顾长生,说她“小小年纪就如此阴毒,不得好死”。鲍夫人一听这话又狠拍桌子,骂道:“你这是要死!打算叫老太太把咱们撵出去不是?”
    “出去就出去!谁爱住这里,看她们脸子!”鲍静雯心气不顺,今儿真是把脸丢到家了,哪里还有脸在顾府上住着?
    这边鲍夫人还不信,只道:“你也别说荀儿,我看你是上次被掐了理,这次又没比过她,自己犯臆症了。她那会儿弹着琴,也没见张嘴说话,怎么就说你配不上名弘了?再说,她才那么点,知道什么配上配不上的。怕是你听琴晃了神,生出幻觉来了。”
    鲍静雯大哭:亲娘你这也要把我往死里逼啊!
    ☆、第五十五章
    盖因鲍老二中了举,可参加来年二月的春闱。鲍夫人心里又觉得,这回鲍老二能中举其中有顾名弘的功劳。是以即便自己闺女两次与顾长生闹翻,十分没脸,且还把本有可能的婚事也闹吹了,鲍夫人也没有搬出顾家,仍以“小孩子打打闹闹实属正常”为借口,继续舔着脸在顾家住着。
    若不是为了给鲍老二多挣些希望,鲍夫人也是被她那闺女败得没脸再呆着的。现在为了儿子前程,再忍一忍罢了。不仅忍了,还找顾名弘致歉,说鲍静雯“实在不懂事”,叫顾名弘“别把她的话往心里去”。
    顾名弘笑:“姑妈多虑了,那一日雯表妹想是输了琴而生气,气头上才说了那番话,自然不可较真起来。雯表妹是个心直口快的,我并不怪她。”
    “那就好那就好。”鲍夫人忙应了,这会儿便是见着顾名弘态度再温善大度有礼,也不敢再生出丝毫结亲之心。想想又心里生恨,这么好的孩子,只差一点就是自己女婿了,实在可惜!一想到可惜,那心里就像好几只爪子挠般难受。
    顾名弘见鲍夫人神游,又问她:“姑妈还有旁的事?”
    鲍夫人忙收神笑了笑,说:“没有别的什么事,就是你二哥哥,实在贪玩些。你帮我看着他点,叫他好好温书。我说了没用,怕是没你说的话有用呢。春闱虽难,但毕竟入了,那就要尽力一试不是?”
    顾名弘听她说的是这事,自然应了,道:“姑妈,我必尽我所能。但仍是要看二哥哥努力,方有结果。”
    鲍夫人明白,又回去把自己那纨绔的二儿子劝上一番,好不操心。这来年的春闱她是真没抱太大希望的,但见鲍老二中了举,又十分希望他能考上。考上是为意外而又意外的大喜,考不上,也不遗憾。
    而顾名弘答应了鲍夫人,自然也不食言,平日里便带着鲍老二一处温书。那鲍老二因考上了举人,尝到了些甜头,这会儿倒没有乡试之前那么不安分,竟是能与顾名弘一起安心学习了。有不懂的地方,还会认真问上一问。顾名弘尽数解答,不在话下。
    便是这般到了年上,两人日日温书作文,晚上亦挑灯学到半夜,鲜少有闲的时候,十分辛苦。整日天多是哈欠连天,却还强撑着眼皮子,低声浅声高声念书。而又到的这个年,顾府上仍旧没有正经过,只是比平时略有些热闹。但这些热闹不是鲍老二和顾名弘的,两人还是苦逼温书。
    入了新年,就这样又过了半月,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上京灯会便从这一日开始,到正月十九方毕。大多官宦人家的公子小姐,多半喜在元宵节这一日出去玩乐一番。顾名弘和鲍老二也是到了这一日,才得了松口气的时间。
    高老太太说了:“去年就什么都没过,今年年也没过,怕是要憋坏了。放他们出去玩玩罢,别在家里闷出病来。只是大的要看好小的,丫鬟婆子跟紧了,丢了人必要她们的命!也别太招摇了。”
    莫绮烟应下高老太太的话,自下去安排。让梅香、兰心几个都去问问,问谁要出去,又问她们各带几个人,再安排到哪玩,算算要多少轿子亦或车马。统一好了,便一一做下部署,又通知到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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