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暖阳当空。
    船队顺流日夜航行,已经抵达汉阳一带,距离鄂州不到百里。运兵船上的西凉军整装待发,各种登陆器械准备就绪,连火炮都已经装填,只待兵临城下时,摧枯拉朽的撕碎东部四王最后的脸面。
    帅舰上,夜莺拿着望远镜,认真扫视着数百艘船只的情况,偶尔有旗号传来,便会房间里的许不令通报一声。
    房间之中,许不令衣冠整洁,走在睡榻旁边,手里拿着罗田县周边的舆图打量,时而回头看上一眼,眼神宠溺中带着几分笑意。
    许不令的背后,宁清夜面对这墙壁侧躺,光洁肩膀露在春被之外,如云长发披散,精致的容颜上带着几分寒意,到现在都不肯起床。
    昨晚半推半就被许不令那什么,宁清夜起初还不生气,可因为不小心说错了个‘针’字,面前温温柔柔的情郎,一瞬间就变成了混蛋。
    宁清夜武艺再高,也只是初尽人事的姑娘,即便身体扛得住,心里上也受不了,后面都忘记自己在那儿了,依稀记得都翻了白眼,哭着求饶那厮都不放过她……
    宁清夜眼神少有的显出几分委屈,与受刑相比,她其实更担心外面人的看法,陈思凝可就住在不远处,不知听到动静没有,夜莺肯定是听到动静了,也不知心里怎么看她的……
    许不令看了片刻舆图,见天色不早了,把舆图放下,回身摇了摇清夜的肩膀:
    “夜夜……”
    “诶。”
    ??
    许不令表情一僵,继而便抬起手来,在敢占他便宜的小宁后面拍了下。
    啪——
    宁清夜也不动弹,反正打得不疼,她把春被拉起来些,不搭理。
    许不令摇了摇头,把清夜翻过来面向自己,柔声道:
    “是我不好。起床吃点东西,这都快中午了。”
    宁清夜脸色冷冷的,偏头不与许不令对视:
    “我不出去,饿死得了。让你小心一些,你非要那么冒失,夜莺肯定听到了,陈姑娘说不定也听到了,下面还有一船人,你让我怎么出去见人?”
    许不令眼神无奈,把脸颊转过来:“清夜,是不是我不知轻重,把你弄得爬不起来了?若是的话你说一声,我去把饭端过来……”
    宁清夜微微眯眼,正想坐起身来,证明自己没被弄趴下,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许不令在激将她,轻轻哼了一声:“起不来又如何?反正我不出去了,你去忙你的吧。”
    “下午才到,我也没啥忙的……”
    许不令轻轻笑了下,眼神扫了两眼,抬手又把春被撩起来,作势准备上榻。
    宁清夜表情一变,立刻老实了,一头翻起来,用春被挡住自己:
    “你慢着,我……我起来就是了。”
    许不令这才满意,把衣裳拿过来,放在宁清夜的手边。知道清夜脸皮薄,也不在旁边看着,转身去了外面的书房。
    宁清夜待许不令出去后,才稍微松了口气,又微微皱起眉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腰儿,才抬手去拿旁边的衣裳。
    把衣裳穿戴好后,宁清夜想起了什么,连忙把春被掀开,想去找昨天许不令放在她下面的手帕,只可惜这哪里找得到。
    “这厮怎么……”
    宁清夜抿了抿嘴,眸子里又显出些许羞愤,但这东西她也不好意思问许不令索要,想了想,也只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现,认认真真的叠好的被褥……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鄂州虽然距离岳阳四百多里,但春江水暖顺流而下,五万西凉军几乎眨眼就到了。
    下午时分,三百余艘船上的兵马,气氛逐渐严肃,大盾、木桥等等用来登陆的器械准备完毕,炮船之外的运兵船上也装载有火炮,安装了车轮,此时推到甲板上固定,以便在抵达战场后,将火力覆盖发挥到极致。
    楼船之上,陈思凝在屋里穿戴好铠甲,仔细检查身上的防具,还在铠甲里面套着从南越皇宫带出来的绝品软甲,几乎刀枪不入。
    陈思凝给许不令当亲兵,只是跟着看看,不会让她跑去打仗,但陈思凝性格就是如此,极为稳健,凡事先考虑安危,哪怕明知不会上战场,还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连马战的长枪都准备好了,放在房间的兵器架上。
    马上就要打仗了,陈思凝虽然不是主帅,却远比许不令还要操心即将接敌的战事。见快到地方了,许不令还不出来,稍微有点疑惑,来到了书房外的帅台上,抬手敲了敲房门:
    “将军?”
    很快,房门打开。
    许不令身着世子袍走出房间,瞧见全副武装的陈思凝,微笑道:
    “主帅是杨尊义,我们想上战场杨将军都不会给机会,你捂这么严实作甚?”
    陈思凝看了看身上的铠甲:“战时甲不离身是规矩,你不穿铠甲也罢,我一个亲兵岂能不穿。马上就到地方了,清夜呢?”
    许不令回头看了看,清夜已经穿好了铠甲,却没有出来的意思,反而躲着陈思凝。他只能含笑道:
    “在忙些事情,我们下去吧。”
    陈思凝也没细想,手按腰刀跟在许不令后面,行走之间铠甲摩擦‘咔咔’作响,还真有几分大将的气势。
    两个人来到帅舰的甲板上,在船首站立。大将军杨尊义已经在用令旗,指挥运兵船散开,排列成分批次登陆的阵型,以免到了跟前遭遇伏击方寸大乱。
    西凉军长年待在西域千里黄沙之间,其实根本没有打水战的经验,哪怕保持着绝对优势,杨尊义还是很严肃谨慎,和十几个军师幕僚一起,随时商谈着可能遇上的变故。
    打仗绝非儿戏,火炮一响,便代表着血流成河、浮尸千里。
    陈思凝在这种刀出鞘、弩上弦的气氛中,慢慢地也有点紧张了,看着沿江两岸荒无人烟的山岭平原,小声询问:
    “太安静了,走到现在连个波澜都没遇上,会不会出岔子?”
    许不令表情风轻云淡,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但这是给麾下将领看的,心底里同样在暗暗思索着各种可能出现的变故。
    仔细斟酌过后,许不令摇头道:
    “不会。”
    陈思凝点了点头,也不在多言,只是站在跟前,用望远镜注视着江边的情况。
    随着船队飞速行进,江边渐渐出现了建筑物,作为两军交战的主战场,沿江已经没有百姓了,全都是零零散散的军营和烽火台,越往下游走,建筑物越密集。
    在驶入鄂州城辖境后,遥遥便听到了鄂州城外的战鼓声,而江对面则是一望无际的东玥驻军,城墙、箭楼、碉堡连城一片,完备的防御工事,看得杨尊义都微微皱眉。
    不过奇怪的是,大玥这边都敲战鼓了,江对面却鸦雀无声,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士兵站在工事后,江面上连一条船只都没有。
    大将军杨尊义有点莫名其妙,仔细打量,确认不是疑兵之计后,开口道:
    “世子殿下,对面门都不出,这是准备缩在乌龟壳里挨打?”
    许不令也略显不解,不说出来打水战了,好歹在外面放几条船当斥候吧,这也太干净了些。他思索了下:
    “不用靠岸,在江这边停下,先用炮轰击城墙碉堡,等炸出缺口军心大乱后,再渡江登岸。”
    杨尊义本就准备这么打,一寸长一寸强,能站在对面打不着的地方迎头痛击,谁会直接跑上去短兵相接,他抬了抬手,传令官便挥动旗子。
    三百余艘运兵船落帆减速下锚,二十艘炮船则跑到了江心位置,保持三里多的距离,确保对面的床弩、投石机打不到后,一字排开,把炮口面向了东玥的江岸,只需一声令下,便可以超远距离降维打击。
    阵型尚未摆好,从望远镜中,明显能看到东玥的军卒出现了混乱,几乎所有人都在往后退或者寻找掩体,光从这熟练的躲避动作,就能知晓是楚王手底下的军队。
    许不令暗暗摇头,知道这场登陆战没啥悬念了,正准备和往日一样下令炮击,等待秦跑跑含恨败走,对面却忽然发生了变故。
    只见严阵以待的东玥防线,本来插在一座关口上方的‘秦’字军旗忽然降了下来,防御工事后的东玥军卒也爆发出欢呼声,和打了大胜仗似得,呼喊声整天,听得这边的西凉军还真有点懵了。
    许不令皱起眉头,让杨尊义先别下令炮击,稍微等待了片刻,就瞧见防线中间的一道水门打开,从里面驶出一条小渔船。
    渔船也就丈余长,没有携带任何军械,前方是个身着布衣的壮硕汉子,捧着帅剑站在船首。后面则是个撑船的下属,一手拿着许字旗帜一手撑船,遥遥打喊:
    “别开炮!自己人!别开炮……”
    “……”
    五万蓄势待发的西凉军将士,齐齐哑然。
    杨冠玉都登船准备当先锋军抢滩登陆了,瞧见这场景,把头盔一摘,丢给了副将,转身就回了船舱。
    陈思凝莫名其妙,走到了许不令跟前:
    “对面这是作甚?派使臣过来交涉?”
    “投降呗,还能作甚?”
    许不令其实也松了口气,毕竟少死了不下数千人,能不见血谁想给世上多制造几千户孤儿寡母。
    陈思凝则有点不解:“对面防卫固若金汤,就这么降了?”
    “不降,天黑前就成平地了。”
    许不令抬了抬手,让帅舰行驶到江心,低头看向下方的一叶扁舟。
    楚军大将秦荆,在抵达帅舰下方后,平举帅剑,深深俯首,朗声道:
    “败将秦荆,拜见世子殿下。世子殿下以天人之威兵临城下,此战胜负已无悬念,大江两岸同属一族,互为同胞,未免麾下数万将士枉死,秦某愿交出帅剑,大开城门,恭迎世子入城,只求世子对两岸百姓一视同仁,莫造杀孽。但秦荆身为楚将,不战而降,实乃愧对列祖列宗及楚王栽培,无颜再苟活于世……”
    说话间,秦荆拔出帅剑,直接就往脖子上抹去。
    不过,此举不管做戏也好,真的也罢,许不令都不可能让秦荆自刎。若是秦荆投降后求死在他面前,后面的将领谁敢投降?
    许不令纵身一跃,直接落在了秦荆面前,抬手扶着秦荆的胳膊,然后就是各种场面话。
    先夸秦荆爱民如子、黑白分明,又对岸边的守军各种封赏,强拉的壮丁可以领取抚恤银子当场回家,话还没说完,东玥防线上便爆发出欢呼声,城门大开,比免去一战的西凉军都高兴……
    “混账!”
    翌日,杭州城,白马山下临时改建的东玥皇宫之内,东玥皇帝宋绍婴,猛地把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丢在了地上,怒骂出声:
    “十五万守军,准备近半年,依仗长江天险,一箭未放,主帅便开城投降。他还不如继续跑,栓条狗在江边上都会叫两声,他秦荆好歹名将之后,连条狗都不如……”
    愤怒的呵斥声,传入在场百余万臣子的耳中,所有人神色各异,但都明白,这只是濒临绝境的无能狂怒。
    秦荆昨天不战而降,带来的影响几乎是毁灭性的。
    去年一个冬天,东玥臣子都处在巨大压力之下,知道西凉军会打过来,有可能打不过,但压力再大,至少没有真的打起来,战场上千变万化,说不定还有变数,东玥有一只战力不下于西凉军的辽西军,说不定就守住了。
    可如今,秦荆手握十几万楚军,连箭都没放,直接就把近半年的筹备滋了敌;许不令也大度,直接给秦荆爵加一级,遣散所有壮丁,发放抚须银两,让被迫入伍的百姓可以回家团圆。
    这个消息,传到后面的防线上,后果可想而知。
    东玥号称拥兵百万,但大部分都是强拉的壮丁和半农半兵的府兵,和西玥同属一族又没国仇家恨,明知打不过,刀一扔就可以领银子回家,将帅官职不变,国家还能统一,谁乐意慷慨赴死?
    至于大玥姓许还是姓宋,和百姓有个毛关系?
    在秦荆投降不到一个时辰,黄梅县守将便临阵叛逃,紧接着便是怀宁县,投的比西凉军跑的还快;怀宁县的将领,怕庐州收到消息后扣人,直接骑着马跑到了西凉军营投降。唯独桐城还在强压军卒异议死守,但桐城那小城墙,恐怕挡不住半天,这还怎么打?
    桐城一丢,后面就是东部四王的兵马大本营庐州,江南唯一能用的辽西军驻扎在哪里,那是东玥最前线的军事要塞,也是东玥最后的正面战场。
    因为王承海要是再输了,东玥就没有正规军了,靠府兵民兵打西凉铁骑,人家估计都用不上火炮。
    眼见形势如此明朗,楚地门阀周家的家主周楷,凑到了楚王宋正平跟前,小声道:
    “王爷,不是岳丈没骨气,形势到这地步,伤的是天下万民,早点做出决断,宋氏也不至于在世上除名,你要不劝劝圣上?”
    以天下万民安危为由,自然是场面话,天下百姓死活和门阀有个啥关系。作为扎根中原的世家大族,最怕的就是天下大乱的时候站错队。周家在楚地扎根数百年,好不容易站在了二线门阀的位置,再爬爬就能和五大姓平起平坐了。
    这么大的家业在手上,周楷脑子清醒得很,若不是身为楚王的老丈人,他根本就不会来杭州。即便来了,楚地其实也留了一只旁系,如今投到了许家门下。
    两边下注的好处是不会亡族灭种,坏处就是家业至少拦腰打对折,从二流变三流,想要再累积起来,至少都得百余年。如果这时候能和平统一,周家能减少很多损失,不说别的,楚地被许家霸占的产业肯定能拿回来不少,等人家打进杭州城,可就鸡飞蛋打啥都不剩了。
    楚王宋正平,其实最开始就和东部三王不合,宋暨掀桌子不把皇位传他,才转头投靠了东部三王,一直被当炮灰。
    宋正平其实也看得出目前形势,知道胜算微乎其微,而且秦荆一投,他手底下连一个兵都没了,即便打赢也捞不着什么好处,打输得陪着东部三王一块为宋氏尽忠。
    但宋正平是宋氏藩王,不是将领官吏,将领官吏投了能保住位置,他一个姓宋的王爷投了,下半辈子绝对是被押到长安城关一辈子,说不定几年后就得‘病卒’。
    而且宋家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天下,落入他人之手,宋正平即便不是皇帝,心中又岂会没有半点不舍得。
    宋正平皱着眉头,思索了下,才轻声道:
    “王承海率辽西军守庐州,尚有一战之力,现在劝说圣上,不是找死嘛,等等看吧。”
    “唉……”
    ————
    西凉军十九日从罗田县登岸后,近二十万府兵也迅速登船渡江,在罗田县集结,几乎只用了两天时间便站稳了脚跟,之后便兵分两路沿江而下,收复早已经放弃抵抗的城池,跑了四百多里,才遇上一个不投降还敢反抗的对手。
    三月初一,长江北岸的桐城外,炮火的轰鸣惊天动地,不算高大的城墙,在数百门火炮的轰击下,肉眼可见一点点垮塌,誓死不降的守将和近乎绝望的军卒,除了站在城墙上挨打,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大半城池都是沿江而建,无论哪个要塞都有水门,二十艘炮船停泊在江面上炮击,西凉军推着火炮从岸上进攻,火药炮弹不要钱似得倾斜在城墙上,后方还有源源不断的补给船只抵达。
    桐城守军在城里打不到西凉军,出了城打不过西凉军,看起来场面很大打的惨烈,实际上双方都没接敌,根本没什么可说的。
    江岸上,帅舰停靠在上游岸边,诸多将领和幕僚拿着‘千里镜’,和看烟花似得欣赏着绚烂夜景,杨冠玉甚至开了个盘口,赌桐城能在火力覆盖下撑多久。
    秦荆则作为‘参谋’,站在西凉军诸将之间,近乎绝望的看着这比往日大太多的场面,心里也有几分暗自庆幸,站在桐城上的不是他。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许不令并不喜欢欣赏对手的绝望,眼见桐城大势已去,回到了书房内,打开舆图看着接下来的行军路线。
    陈思凝对势如破竹的战局已经麻木了,毕竟碾压局除了爽也没什么好看的,她和宁清夜一起坐在书房里,帮夜莺处理着繁多的事务。
    外面的炮火,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的时间,便响起了战鼓,西凉军步卒,开始攻打城墙已经垮塌大半的城池。
    许不令在窗口瞄了眼,还未等到西凉军换下城头的旗帜,一条快船,忽然从上游跑了下来。
    身着世子妃装束的萧绮,在王府护卫的密切保护下,站在了甲板上,遥遥便呼喊道:
    “相公,相公——”
    楼船和运送辎重的队伍在一起,距离前线主力军队也就十余里,但为了安危着想,许不令从不让楼船来前线战场。
    瞧见萧绮急匆匆跑过来,许不令脸色一变,直接从窗口跃出,在江面轻轻一点,便落在了护卫森严的甲板上,扶住萧绮的胳膊:
    “怎么了?来这做什么?”
    说话间,许不令把萧绮拉进了船舱里。
    只是让许不令没想到的是,萧湘儿也在船舱中。
    萧湘儿杏眸中满是怒意,急得轻轻跳脚,瞧见许不令过来,连忙跑到许不令跟前,拉着他的胳膊摇晃:
    “宋思明那个王八蛋,敢对我萧家人动手,你赶快去把他灭了,姜家都不敢动我萧家一草一木,他宋家起势不过甲子,算个什么东西,宋思明要是敢动我萧家一人,我非让他宋家亡族灭种……”
    娇声斥责不断,连娇美容颜都罕见地变成了铁青之色。
    许不令眉头一皱,安抚着湘儿,看向萧绮:
    “到底怎么了?”
    萧绮负责军队的情报消息,自身也有情报网,她脸色温怒,冷声道:
    “探子刚刚冒死传回来消息,庐州城内出现了变故,吴王宋思明和王承海,在城中强抓百姓上城墙,庭儿和二伯他们也被请去了庐州城,肯定是用作要挟,让你没法攻城。”
    萧湘儿杏眸中怒火中烧,咬牙道:“真是卑鄙,这可怎么办才好?”
    许不令听见此言,脸色沉了下来。抓百姓和萧家族人,做什么用,几乎不用去猜,东部四王这是狗急跳墙了。
    本来双方都自称大玥正统,许不令还背着‘篡位谋国’的骂名,稍显理亏;现在东部四王抓辖境内百姓充当肉盾,直接就失了大义和民心,不亚于饮鸩止渴。
    但东部四王绝境之下不要脸皮了,许不令在大优势之下却不能不占大义,这确实是个大麻烦。
    许不令沉默了片刻,开口道:
    “别着急,马上拔营出发,先到庐州看看情况,大势之下江南军民根本没战意,我争取劝降。”
    萧湘儿还想说什么,却被萧绮拦住了,毕竟事已至此,除了先兵临城下试压,也没有别的办法。
    两天后,庐州。
    桐城到庐州,是一百五十余里的大平原,三万西凉军携带府兵日夜兼程,从陆路进发,沿途扫清残余关卡,抵达了庐州西侧。
    数百艘满载兵马的船只,也沿着四通八达的河道,在炮船开道的情况下,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地进入了庐州南侧的巢湖。
    庐州是东玥最重要的军事要塞,往后两百余里就是金陵和淮南,占据后便直逼江南内腹苏杭一带,一马平川近乎无险可守。
    宋暨临死前,留给东部四王唯一的遗产辽西军,大半驻扎在这里,也是整个东玥唯一一块难啃的骨头。
    辽西军是大玥的主力军,常年在幽云之地对阵北齐右亲王,从兵员素质到铠甲军械不输西凉军半分,作为长安直辖的兵马,待遇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放在平原上正面对冲,西凉军和辽西军胜算难分,而辽西军守城、西凉军攻城的话,西凉军基本上打不下来,不然北齐就不会挡在关外这么多年,这也是东部四王到现在还死撑的依仗。
    不过,西凉军拥有了火炮这种攻防大杀器,在军队素质相当的情况下,敌无我有,彻底让五五开的战力拉成的十零开,正因为辽西军战力强横,才更明白这场仗不可能打赢了。
    三月初三,庐州上空阴云密布,大地之上气氛肃杀。
    许不令骑着追风马,来到庐州城三里开外,站在一座山丘上,和众将领眺望及远处的庐州城墙。
    庐州城外,箭楼林立,墙垛战壕把大地变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身着精良铠甲的辽西军军士,在城墙内外严阵以待。
    城门楼上,吴王宋思明坐在椅子上,眉头紧锁。
    主帅王承海手按帅剑,目光冷冽,注视着望不到尽头的黑色潮水压向城墙,脸上没有丝毫怯战,只有为将者该有的冷静和淡漠。
    王承海寒门出身,一步步爬到辽西大都督的位置,是宋暨的死忠,这点从宋暨把其父母妻儿送还,让他自行决定去留就能看出来。
    大玥满朝文武,总有几个对宋氏忠心耿耿的臣子,忠心到愿意搭上全族性命为宋氏慷慨赴死的地步,这可能是愚忠,但没人能改变这些人‘忠军报国’的信念,王承海便是这样的人。
    其实当年大将军许烈,也是这样的,位极人臣功高震主都没反,为的还不是报答当年,被孝宗皇帝赏识、从一介屠户变成王侯的恩情。
    王承海的身侧,除开严阵以待的辽西军将士,还有密密麻麻的百姓,男女老少皆有,被绑着手脚,用绳索穿在一起,绑在城墙上,哭嚎声压过了两军对垒的人马嘈杂。
    萧庭和萧墨等十几名萧家长辈,被双手反绑,站在王承海身侧,不停地在破口大骂,却听不清声音。
    城外已经列阵的西凉军将士,瞧见此景,同样破口大骂,骂辽西军不是东西,枉为男儿。
    辽西军集体沉默不言,只是握着手中的弓弩刀枪,等待着主帅的一声令下。
    他们心中或许有愧疚,但职业军人就是如此,只服从主帅命令,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一声令下同样义无反顾,如果没有这种冷漠到残忍的战斗意志,怎么配成为大玥的主力军团。
    王承海可能也不想这样,但他为了宋氏,想要守住庐州,必须这么做。
    只有这样,才能限制住西凉军无坚不摧的火炮,只有和西凉军正面攻防,他麾下的军队才能保证庐州不失。
    陈思凝站在许不令身侧,瞧见这场景,肺都快气炸了,怒骂道:
    “都是中原人,岂能以妇孺为挡箭牌?番邦蛮族才会干这种事,他们要不要脸?”
    许不令周边的将领都在骂,萧绮和萧湘儿强行跟了过来,站在护卫后方,脸上的怒意不加掩饰,萧湘儿指着城墙的方向,怒声道:
    “宋思明,王承海!你们敢动我萧家族人,我屠尽尔等全族!”
    声音很大,但远在几里外的城墙,显然听不见。
    萧绮紧紧攥着手,保持着该有的镇定,她等待了许久,等待到西凉军已经蓄势待发,随时能擂鼓攻城的地步,庐州城上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杨尊义来到许不令身旁,眉头紧锁,询问道:
    “世子殿下,对面要死守,怎么办?”
    萧绮咬了咬牙,开口道:
    “行军打仗,没有不死人的,东部四王行不义之举,我军无可奈何,事后骂名我萧家背,用火炮攻城,无需多虑。”
    萧湘儿脸色一变,焦急道:“庭儿和二伯在城墙上,岂能用火炮攻城?”
    萧绮冷着脸:“三军将士能死,我萧家人就不能死?战场之上岂能有妇人之仁……”
    许不令抬起手来,制止了两姐妹的争吵,思索了下,轻驾马腹,朝着庐州城走去。
    “相公!”
    萧绮一急,连忙想劝阻,却被陈思凝拦了下来。
    毕竟许不令只要不走到城墙底下,凭借超凡武艺,没人能伤他。
    阴风猎猎,庐州城内外气氛压抑到极致。
    两军数万将士的注视下,许不令单人一马,走出了西凉军大阵,缓步来到了庐州城墙一箭之地外。
    “许不令,你个孬种,放炮打啊!来都来了,还在城外磨磨蹭蹭,还指望他们把爷放了不成。我都能看明白的局势,你个榆木脑袋难不成看不出来?”
    城墙之上,萧庭气急败坏破口大骂的声音总算能听清了,时不时还向王承海和宋思明那边吐口唾沫。
    萧墨等萧家老人,在来庐州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有去无回,朝代更替哪有不死人的,萧家横跨三朝,见多了这种狗急跳墙的事情,只要萧家人没死绝,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城墙上的百姓,显然知道要面临什么,有哭嚎有哀求,但在两军对垒之间,声音渺小得可怜。
    许不令骑乘大黑马,在一箭之地外停下,脸色冷漠,看向上方的王承海、宋思明、和众多辽西军将士,冷声道:
    “我许不令,今天过来,不是和你们谈判的,只是来告诉你们一件事。”
    声若洪钟、远传两军阵营。
    王承海眼神冷冽,不为所动,城墙上的守军,听得清清楚楚,也是沉默不言。
    宋思明眼中恨意滔天,大骂道:
    “许不令,你这乱臣贼子,以下犯上,行谋国篡位之举,我宋氏即便只剩一兵一卒,也不会让你得逞。”
    “谋国篡位又如何?”
    许不令骑在追风马上,扫视巍峨城墙上方密密麻麻的辽西军:
    “你们拦不住,没人拦得住我。天下间,没有我不敢杀的人,没有我不能杀的人。攻城前过来,只是告诉你们一声,我攻庐州,是为平四王叛乱,让大玥重新一统,免去天下万万百姓战乱之苦。城墙上的百姓同样是百姓,今天若是死在这里,账算在辽西军身上,事后我为他们报仇。”
    许不令马缓行,冷冽眼神扫过上面的一个个军卒:
    “辽西军是朝廷主力军,所有兵员长安皆有记载,可能有缺的,但九乘九都在,其中包括了尔等的籍贯、家小、父母妻儿可还健在。你们若是不信,我随便给你们说来听听。”
    许不令从怀里,取出一张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纸:
    “辽西军,幽州守备军,武烈营,伍长陈平,幽州固安县陈家村人,父陈五郎,母王氏,兄陈安,子陈大牛。
    伍卒王富贵,辽西建平县山头乡人,父王继才,母赵氏,弟王多宝……”
    满城阴云之下,洪亮嗓音远传城头。
    许不令字句清晰念完纸张上所有的名字后,收起了信纸:
    “以老幼妇孺为挡箭牌,这个头不能开,为给后世警醒,今天城上百姓若枉死,辽西军二十万人,连同父、母、兄弟、子女,我会派人挨个登门缉拿,直到杀绝为止,无论纸上的人,今天有没有站在城墙上。”
    城墙上的守军,依旧鸦雀无声。
    王承海紧紧攥着剑柄,直视许不令的双眼:
    “你以为本将怕你?!”
    许不令没有再理会城墙上的目光,从马侧取下弓箭,开弓搭箭亮如满月,箭如流星,直接射向王承海旁边的萧庭。
    “庭儿!”
    “许不令!”
    两声急呼从后方西凉军大营传来,悲伤而震惊。
    箭矢直指萧庭咽喉,连萧墨都目露错愕。
    不过,宋思明身后的护卫,可能是怕人质死了失去依仗,还是抬手抓住了飞来的箭矢。
    萧庭同样满脸震惊,毕竟许不令这箭是真冲着他胸口来的,他破口大骂道:
    “你他娘真射啊!好歹让我说两句遗言,老子不是人啦,你这没良心的……”
    许不令头也没回,骑着马走向西凉军大营。
    走到一半,便抬起了右手,又猛地挥下。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炮响,从西凉军大阵中传出,吞城火蟒,击中了庐州城的城墙,碎石飞溅,人马皆惊。
    城头之上,寂寂无声许久的数万辽西军,被这震耳欲聋的炮声,压垮了最后一丝心理防线,四处响起嘈杂混乱和监军的呵斥。
    辽西军是大玥主力军,畏惧火炮的威力,但并不畏死,哪怕硬抗火炮的轰击,明知必败,也不是不能打到最后。
    但辽西军战斗意志再强,也终究是人,有家有业有父母妻儿,自己可以悍不畏死,但不能不顾及家小生死,或许王承海等人可以,但大部分肯定不行。
    他们听到了许不令的言语,而许不令说的也不是假话,今天他们敢这么守,许不令真会将辽西军斩草除根,以免后世效仿。
    许不令也不想那么做,但大势之下,所有人都只有不进则死一个选择,为将者不能有妇人之仁,说的不是为将者要残忍,而是应该用最冷血的方式分析局势做出决策,才能避免更大的伤亡。
    轰轰轰——
    又是几声炮响。
    城头之上混乱起来,被点名的武烈营军卒,不顾命令,强行给周边的百姓松绑。
    不少将领跑到王承海面前,请求把百姓放了,因为许不令不在意这些人生死,只想取天下,继续把百姓放在城头上,只会增加自己军卒的心理压力,还不如放开手脚堂堂正正打一场。
    可堂堂正正打一仗,面对城外坐拥数百门火炮的西凉军,辽西军毫无胜算,只是死的壮烈些罢了。
    辽西军大都督王承海,始终握着剑柄,一言不发,死死盯着那道远去的背影。
    身边越来越乱,一发炮弹砸在城楼之上,吴王宋思明被护卫强行拖离了城墙。
    王承海纹丝不动,想要发号施令,挽回局势。
    可许不令只要敢开炮,他就已经必败,还能怎么挽回?
    轰轰轰——
    不过几轮炮击,辽西军便从内部开始混乱,没有上级命令,军卒在伍长的默许下,砍断了绑缚百姓的绳索,甚至有人反骂西凉军和许不令不是东西,可这声响,在混乱的城头上显然传不出多远。
    杨尊义下令打了几炮城墙后,眼见守军自乱阵脚,下令从水门开始强攻。
    而这一战,也宣告了大玥宋氏,在天下间最后的一股力量,彻底终结……
    再也不写打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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