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银针。
    陆云亭怔了怔,只觉心里头也被染了些清茶的涩味。
    蒙湖离荆楚一带不远,此地居民又爱品茶。远近闻名的好茶,恰好便是君山银针。适逢秋茶季,远一点的集市街坊里处处有商人在挑着茶叶卖。要弄一壶茶水泡着,实在再简单不过。
    可是,陆云亭想,师兄也最爱喝这个。
    那一点念头在心里发了芽,便总是要冒出来戳一下,令他又是惶恐,又是虚怯。
    ——世间哪有这样多巧合。
    哑奴上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碗汤。陆云亭如梦方醒,放下茶盏,抬起头看着他。哑奴面上没有别的表情,眼眸里却流露出了欣喜。
    陆云亭心道,有什么可欢喜的。却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探头看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哑奴道:“药膳,作早餐。你有力气下床了?”
    陆云亭嫌弃道:“难怪闻起来就是一股怪味。”
    哑奴抿了抿嘴,道:“良药苦口,吃了补元气。”
    站着说了两句话,陆云亭又倦了,便坐下来。哑奴将药膳放在他面前,他愁苦地瞟了一眼,不情不愿地拿起调羹。哑奴眼中笑意更深。陆云亭忽道:“等下。”
    哑奴望着他。
    陆云亭道:“你抿嘴的时候,都是在笑吗?”
    哑奴怔了怔,笑意也敛了,大抵是不知道如何作答。陆云亭仰起头道:“哪有人这样笑的,都不多动动,太偷懒了。”
    哑奴叹了口气,道:“先吃吧。”
    陆云亭道:“烫。”
    哑奴道:“我专门等没那么烫了,才端上来的。”
    陆云亭哼了一声,斗气似的,把调羹凑到嘴边碰了碰,再张嘴。哑奴看着他的动作,等他喉结微动,咽下去了,终于放松神情。陆云亭再舀起第二勺,含住了不动,半晌,皱着眉毛吞下去。
    哑奴问:“怎么了?”
    陆云亭道:“明明就烫。”
    哑奴不信,伸手去取调羹,打算自己尝尝。陆云亭按着不放,带着愠怒道:“你不信?过来。”
    等人终于到了跟前,陆云亭站起来,捏着哑奴领口便亲上去。说是亲,其实更像是撞,嘴碰着嘴,又带了些力度。接着唇瓣也自然而然地张开了,舌尖在吻里辗转。药膳明明微苦,这样尝起来,却显得甜。
    陆云亭亲了一回,再稍稍分开,靠着哑奴的脸低声道:“确实不烫。”
    鼻息还在交缠,这样近的距离里,他黑而亮的眼眸熠熠发光。
    哑奴微微一哽,道:“胡闹。”
    “我是在骗你。”陆云亭道,“哑奴,你该多笑笑。你笑起来的时候,就不丑了。”
    哑奴把手放在他的背上,不着痕迹地抱住他。就像蒋子骞少时在九叹峰顶的雪地上,也这样轻柔地抱起一只翅膀受伤的鸟。陆云亭想了想,又道:“不对,你平时的时候也不难看。脸上的疤虽然多,但看习惯之后,也没什么了。”
    过了许久,哑奴道:“既然不烫,就继续吃吧。”
    “好。”陆云亭道,“我先吃,你稍微准备一下。等我吃完,我们也该上路去九叹了。”
    第27章
    九叹去镜湖约要三天半的行程,若一路换马,日夜兼程,也只能堪堪缩减到两日余。哑奴备了马车,上来通知陆云亭。陆云亭想了想,道:“我们走快些吧。”
    哑奴心忧陆云亭的身体,犹豫了片刻,却终究还是应道:“好,你稍等我片刻。”
    陆云亭便靠着床头等他。哑奴的脚步声上上下下,催眠似的传入耳中。他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哑奴喊他下去,过不了多久,人也撑不住了,就迷迷糊糊地眯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车上。哑奴在前头驾着车,他躺在车厢里,摇摇晃晃地在半梦半醒间前行。马车本来颇为颠簸,但哑奴垫了许多床褥子,还摆满了布枕头,让他睡得又舒服又暖和。
    陆云亭抱住了身边的枕头,蹭了蹭,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若是按他之前的性子,必然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着也要寻一点不是。但此时此刻,马车向光而行。哑奴的背影被映在车门的帘子上,泼墨似的渲染出了一个不甚高大,亦不如何宽厚,却显得十足可靠的形状。他忽然又忐忑了,心想,真像。
    从小到大,师兄都对他这样好。
    陆云亭唔了一声,装作刚醒来的模样,坐起身,在车厢里弄出些动静。枕头放来这边,又放去那边。被子折好了,再摊平铺在身下。马车微微晃起来,哑奴终于忍受不住了,一甩马鞭回头开口问:“醒了?”
    “睡够了。”
    “饿了吗?”
    “还好。”
    “口干吗?”
    “也不渴。”
    然后静了静。哑奴又问:“闷了?”
    “闷。”
    这样的一问一答继续下去,更显得车里人百无聊赖生无可恋了。哑奴低低地笑出声,陆云亭立刻抓住了,抱怨道:“你尽背着我笑,不给我看。”
    “赶路要紧。”
    陆云亭不说话了。哑奴放柔嗓音道:“你在车里找找,我准备了一只小玩意儿,是给你用来解闷的。”
    陆云亭道:“没见着。”
    “莫急。”哑奴道,“耐心找,或许是被哪个枕头遮住了。”
    陆云亭嗯了一声,接着在车里头搜寻起来。这回的动作轻了些,不再是方才那副恨不能弄翻车子的架势了。哑奴明面上叹着气,眼眸里又泛起了笑意。
    “呀……”
    陆云亭喊了一下,又没了声音。那小玩意儿在车壁边上,通体都是蓝的,被蓝布枕头一压,便浑然一体了。它不是别的,恰恰是一只小布老虎。陆云亭咬住下唇,拧着它耳朵使力,将它从褥子堆里拔萝卜似的拔出来。
    哑奴问:“看到了?”
    陆云亭道:“丑死了。”
    哑奴又笑了笑:“你将就一下。若实在不喜欢,就多拧拧它的尾巴出气。”
    “小孩子才玩这种东西。”陆云亭道,“你从哪儿弄来的?”
    “客栈一个空房间里头。”
    “太丑了。”
    哑奴想了想,道:“丑吗?我看那针脚还挺密的。”
    “鼻子都半歪了。”陆云亭道,“别人都嫌弃的东西,你却捡来当宝。”
    陆云亭说着,声音却低了下去,也不知是说那只小布老虎,还是意在别的什么。哑奴心道,我喜欢的,便是全天下最好的,怎么能不当宝呢?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他望着前方,在灼灼的烈日之下,脸上的旧疤忽地燎似的抽痛了起来。
    陆云亭浑然不知哑奴在寻思什么,只知道外头没了声音。他曲起双腿,靠在车角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布老虎出神。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想了想,终于依稀有了些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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