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九,上元城,苦乐茶行。
    年节虽过,生意却未有稍冷,一大早店门口便来了不少人,挑上两斤好茶秤了,赶着大年的余味走亲访友。
    杜鹃正在店里和众伙计一道忙着帮客人选购称量,这几日她都没得闲,开店做生意的,最忙的可不就是年头那半月。
    “小姐,喝口水吧。”
    一个伙计端来了水。他们都管杜鹃叫“小姐”,打心眼里把这位生性亲和的姑娘当妹妹看待。
    杜鹃也是正好渴了,直起腰伸了伸筋骨,冲伙计甜甜一笑,拿过碗喝下一口,再要喝时,却忽地停住了。
    “怎么了小姐?”伙计顺着她的视线转头看去,见不远处有一列差役迎面赶来,眨眼就到了店门口,迭声呼喝:
    “官府捉拿嫌犯,闲杂人等一律散开!”
    客人们作鸟兽散,茶行顿时乱作一团。杜鹃一个女孩儿,哪里见到过这般,手中的碗滑落下来,“哗啦”碎了一地。只这瞬间工夫,胳膊已被扭住,耳边恍惚听到她父亲嘶声呐喊:
    “放开我女儿!你们这群土匪!”
    杜鹃拼力回眸,看到年过五旬的老父也被押了出来,嘴角一抹血迹,脸颊乌青,脑中“嗡”地一下,张了嘴竟是发不出一点声音,两腿发软,几乎昏厥过去……
    午时,知州府邸。
    华庚寻正用着午膳,一人,一桌,冷冷清清,倒也惬然。
    “砰”地一声,门被顶开。声响之大,连菜碟子都震了三震。
    “怎么了?不是让你去买茶叶了吗?”华庚寻皱眉。
    “少爷!”华阳哭着跪了下来,不顾一切地喊道,“苦乐茶行被封了!”
    华庚寻一愣:“封了?谁封的?”见华阳气喘如牛,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离座搀起他道,“起来,坐下说。”
    那华阳屁股刚沾上椅子,就抓住华庚寻两袖,飞沫翻唇似连珠炮般:“我刚才去了苦乐茶行,却发现店门紧闭,问了隔壁店家说是一大早就来了一群衙役把人押走了,店也封了!”
    “衙役?莫非是上元县衙?”
    “我不知道。”华阳急得语无伦次,“如果真的是官家所为,为什么要抓他们呀?他们都是老老实实做生意的,那杜姑娘才十六七岁,一个女孩子家能犯什么事啊?!”
    “你是说……杜家父女也被押走了?”
    “是!周围好些人都亲眼看到他们被抓走的。少爷,少爷!您贵为知州大人,求您救救他们吧!”华阳痛哭流涕,将华庚寻当成救命稻草一般抓牢不放。
    “好了,快把鼻涕擦擦。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端的没甚出息。这件事情,我会调查清楚。若杜家果然无辜,自会还他们公道。不过在此之前——”华庚寻明眸微敛,音色沉了一沉,“你还是先放开我比较好。”
    夜凉如冰。
    一弯清月斜挂,当空照着沿途疾行的车马。这条路,取道幽径,直往汴州。华庚寻坐于车内,抿唇闭目,看似养神,实则却是在力克漫长颠簸带来的不适。曾想掀开帘子透气,却在触目那一片清寒月色时罢了手。
    这月色,一直深埋于他心底最痛的地方,六年来并非第一次再见。只是今夜,不敢看,甚至不敢想,只怕稍不留神便跌进回忆的泥沼,方寸大乱。
    由于很久没有刻意回溯往事,竟已记不太清安惩当年形容,逗留脑海的多是近年的他,总是那般小心谨慎、卑躬屈膝的模样,可就在数日前与他商议杜氏一案之时,分明又在他身上,读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茶行查封后的当日,安惩便风风火火来到升州府,告知道:“一切顺利,茶行已经封了。我特意造大了声势,定能引蛇出动。”
    华庚寻点头说了声好,一时再无下文。安惩等了一刻,终忍不住道:“那……杜家父女那边……”
    “他们两个,也要派人看着,防止出现什么意外。牢狱比不得其他地方,你多照应些便是。”华庚寻随口嘱咐。
    安惩笑道:“这个大人放心,下官给他们专门腾了两间单独的牢房,都是打扫过了的,一日三餐也按时送上,还添了棉被和炉子过去,保管他们吃不了什么苦。”
    华庚寻听他说完,突然抬眼注视着他。
    “你对别人……可都是这般好么?”
    “呃……”安惩顿了顿,道,“下官曾查过那杜家底细,他家世代务农,自杜峰——也就是杜鹃之父起方始经商,杜峰发妻早逝,遗独女杜鹃,未曾续弦,一人抚养女儿长大。他们确是清白人家,人缘也不错。这次抓他们来,只是为迷惑真凶罢了,所以下官……也不想委屈了他们。”
    华庚寻低首品茗,一番话只管静静听来,不予置评对错,末了道:“捉拿冒德舟同党一事,本官会与朝中要员商谋,布筹各中详细。从他们胆敢诬蔑朝廷命官来看,凶手绝非泛泛,拔个叶子带萝卜,拔出萝卜带出泥,此番只怕会牵扯到地方势力。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若不下狠手,怎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安惩听得‘朝中要员’几个字,不由动容,当下拜道:“如此,下官就先替杜氏父女谢过大人了。”
    不料华庚寻瞥来一眼道:“别着急谢我。此番行动,开罪的权贵恐不在少数,安大人首当其冲,亲力亲为,精神固然可嘉,事后却免不了要遭些挫折。龙颜无常,君心难测,只怕届时最冤枉的就是阁下了。”
    安惩淡然一笑:“世风如此,早晚也避它不过。下官太也驽钝,于造福民生有心而无力,唯不愿负了这一方百姓罢了。”
    冬风扫过,满地霜寒。
    华庚寻凝望窗外这一派萧索,双手藏入袖中,无意识地反复揉搓。
    “原来这些年,变的不止我一个。”
    安惩蓦然回首,映入眼底的依旧是那张侧脸,六年完美如一,却独缺了那个笑容——明媚夺目,天真无邪。
    “不,”他唐突地道,“我未曾变过。”
    那侧脸随即转了过来,眼中似有星光,只不见波澜。
    四目相对。
    安惩睁得眼皮发酸,偏不肯眨上一眨,直到对方倏然起身,暗青衣袂带起一室清冽。
    “安大人,”他背对着他,嗓音沉了底,“保重。”
    、第八幕 风云
    思绪拉长,不觉将时光缩减。马车的行速明显慢了下来,华庚寻猛然睁眼,掀帘翘首——
    一坐气派宅邸踞于黑夜之下,墙高百丈,守卫森严,当是皇家帝宇才有的风格。
    端王府。
    华庚寻虽常与赵元惠书信暗通,但鲜少登临端王府,俨然便是稀客。赵元惠被搅了睡意,却毫不介怀,反拢住华庚寻双肩将他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个遍,惊喜之色就快溢出眼眶。
    “怎地瘦了这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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