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忠是有信心的,因为,他自从拿走了高怀仁的七套药锅和方子,还从未在用药上出过差池。
    这病虽然凶险,但高怀仁的方子上对它却并非没有记录,只不过复杂一点,需要三道工序,依方熬制出三碗汤药,按时服下,方能痊愈。
    杨忠按方子做了,谨小慎微,任何一个步骤都不敢出差错,而郑亲王的身体,也在前两碗汤药的调理下,逐渐康复了。杨忠欣喜万分,他觉得上天待他不薄,有些人一生只能得到一次良机,而他,却得到了两次。
    一次是从高怀仁那里,一次是在郑亲王这儿。
    可就在这时,那个缠绕了他许久的噩梦出现了,猝不及防的,以至于杨忠差点当场自招自认了。
    高怀仁找到了郑亲王府,杨忠看到了他,看到了他眼睛中那不言自明的威胁,便只好让护卫们将他放了进来。
    当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杨忠崩溃了,他不知道眼前的高怀仁到底是真的,还是怨鬼所化,找自己索命来了。高怀仁冷笑了几声,“杨忠,当日你并未真正杀死我,我从小学医,为了试药,吃下了不少毒性强的草药,所以身体对毒物的耐受性早已强过常人。那天你将我扔进水沟后,我挣扎着爬了出来,被好心人送回家里,虽然几经生死,到底是撑过来了。我不是没想过报官,没想过找你,可是人啊,在经历了死亡之后,很多事情倒是想得更透彻了。”
    他脸上的表情和缓下来,“杨忠,你也是可怜人,若不是曾被逼上绝路,你也不会做出此等忘恩负义的事情,世道苍凉,既然同为蝼蚁,又何必彼此为难?”
    “你愿意......放过我?”杨忠不敢置信地盯着高怀仁,“那你为何还要到这里来?”
    高怀仁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你用错了方子,三碗汤药下去,郑亲王就会死在你手上。”
    “你......你胡说。”第一个“你”字杨忠说得高亢无比,后面三个字却陡然弱了下去,因为他比谁都清楚,高怀仁在用药这件事上,从来不会撒谎。
    “我听说郑亲王被一个太医用七套药锅救了,就知道那一定是你,我还听说,郑亲王得的是天花,但太医院陆续派出了十几个太医却都没治好他的病,所以便猜到他患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天花,而是症状与天花相似的花柳病。杨忠,治疗花柳病的方子虽然被你拿走了,但是你却忽略了一点,这方子用在身强体健的年轻人身上,便是救命的良方,而用在一个因常年吸食鸦片而早已耗干了体力的人身上,就是一只索命的鬼手。”
    “是,前两碗药会起到一定的作用,让郑亲王误以为你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可是一旦喝下最后一碗,药毒便会反客为主,杀死他体内恶毒的的同时,将郑亲王最后一点阳气吞噬殆尽,不出三日,他就会力衰而亡,就是神仙降临,也无力回天。”
    听完高怀仁的一席话,杨忠的背一下子驼了下去,像再也不会挺直了一般,“他死了,我还能活吗?”他喃喃自语,忽的,又瞪大了眼睛,“可是现在说我的方子错了,我......我也活不了了呀。”
    “还有转圜的余地,你承认你的方子用错了,我有法子将他救活。”高怀仁一字一句说得坚定无比。
    “我不去,他饶了我又怎样?我想要的,我拼命追求的,又全部被拿走了,一切的一切,又一次回到了原点,就像我一无所有从家乡奔命出来时一样......高怀仁,若结局如此,你干脆现在杀了我,为自己报仇便是。”
    “你疯了,无药可救,”高怀仁看着杨忠苍白的脸,顿了一下,忽然嗤笑一声,“我高怀仁行医治病这么多年,到这一刻才知道,原来这世间,最难医的......是人心。杨忠,既然你如此执迷不悟,那只能由我来帮你把迷障打破了。”
    说完,高怀仁不再理会杨忠,转身直奔郑亲王歇息的寝殿。他拿出了一张方子,一张与杨忠的药方截然相反的方子,他不是没有预料到这么做的结局,只是为人医者,总是将病人的安虞放在私欲之前。
    高怀仁对得起医者的身份,也对得起他自己的名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没有后悔过。虽然,杨忠在这场善与恶的交斗中,又赢了一次。
    卑劣把高尚踩在脚下,只是这一次,高怀仁没有那般幸运了,他那双救了无数病患的手,拯救不了自己,也拯救不了杨忠那颗早已堕入泥沼的心。
    ***
    周万中看着窗外飘摇的风雨,那雨是被憋了几天后降下来的,所以格外狂暴,风夹杂着雨星,东一头西一头地撞着,就像瓢泼一样,斜打在院子里,溅起朵朵水花儿。
    他摘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用手指将酸痛的眼眶轻轻按揉了几下,又将眉心处的三道刀刻一般的纹路捋平。
    不会的,当然不会有什么冤魂索命,可他记得当年,他带着家眷匆匆离开京城,逃到此地安定下来之后,曾派曹云去打听过高怀仁的下落。
    打了五十大板,以高怀仁大病初愈的身体,他料定他过不了这一关。果不其然,曹云奔波了一圈后回来告诉他,高怀仁挨打后没几天就死了,他的妻子因为悲痛交加,没出半月,竟也随着丈夫去了,只留下了一个小女儿,被亲戚收留,当童养媳教养。可怜那女孩子命苦,在一个格外寒冷的冬日,染上了风寒,没过几日,竟然撒手人寰,随着父母一起去了。
    “高家的人都死绝了,老爷,您从此就安心吧,不会再有人来找您的麻烦了。”
    曹云当时说的话着实宽慰了他焦灼的心绪,可是现在,这句话却像一根针,不时在他心头挑了一下,又一下,扰得他无法安眠。
    既然都死绝了,那么现在,又是谁旧事重提,掀起风澜,搞出了这一桩又一桩的恶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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