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在回忆起那晚发生的事的时候,宝田依旧还是会默然流泪,虽然现在,他也没好到哪里,整日恍恍惚惚萎靡不振,仿佛还没从那场噩梦中完全清醒过来。
    那天他患了风寒,没有跟着赵子迈一起到圆明园去,而是留在府中休息,靠着两床大被子捂出一身又一身的热汗来。子时刚过,就在他浑身绵软半睡半醒的时候,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喧闹,依稀还有痛哭的声音。
    宝田一下子醒彻底了,连件衣服都来不及披便从屋中跑出来,一路循着声音跑到前堂,他看到了赵子迈,两个时辰前还活生生的人,现在被赵文安抱在怀中,面色青白,双目紧闭,两道被水浸湿的浓眉看起来像被青黛画过,惊心动魄地横向鬓角。
    他死了,死得透透的,衣服头发都在朝下滴着水,双脚不着鞋袜。
    宝田软在地上,口中颤颤喊出几声“公子”后,便朝前爬去,伸手想去拽赵子迈的胳膊,却被赵文安脸上凄厉的一抹笑意慑住,怯怯将手收了回来。
    “宝田,你看你家公子的这双脚,是不是好好的?”
    赵文安说出一句他听不懂的话来,公子人都不在了,老爷为何却只关心他的脚?难道是受了刺激,神智不清了?
    公子的脚当然好好的,别说脚,他甚至在他身上没有发现一处伤口,他还是和过去一样丰神俊秀,唯一一点不同,他永远不会张开那双被柔情浸泡过的眼睛了。
    悲痛从心底袭来,宝田不能自已,差点昏厥过去,可就在这时,身旁掠过一个人影,在一众人等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从赵文安怀里一把将赵子迈抢过去,两手抱着他大步朝后院走去。
    “好歹等人死全乎了再号丧,一个两个的,耳朵都要被你们震聋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形,宝田身子一凛,头也不晕泪也不流了,“大神仙?”
    ***
    赵子迈被救了回来,准确地说,是被救回了九分中的一分。
    那晚,那个宝田不知道该称呼为桑还是穆小午的女孩子,如履平地一般地抱着比自己长出一截的赵子迈走到了听雪堂,在跟在后面的其他人来不及阻止之时,将他头朝下像一段木头似的投进了井中。
    所有人都惊呆了,她却眨着一双明眸看向他们,说出一句谁都无法反驳的话来,“要是他死了,也不能再多死一次,你们怕什么?”
    赵文安果断决定让她试一试,于是,她将一枚铜针抛进井中,用最是清冷的声音唱出最为深情的一首曲子来。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井口亮了一下,泛起一层淡淡的白光,宝田看见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将内心的狂喜压抑下来。她伸出手,却没有念出那句熟悉的口诀,而是轻柔地说了一句,“赵子迈,回来,可好?”
    很像是哄小孩儿的语气,宝田却看到,方才已经有些绝望的赵文安,忽然将全身的线条都绷紧了,脚尖微微掂起,目不转睛地望向井口。只是他的手,还像刚才一样抖动着,像是不会好了。
    “赵子迈。”她又唤了一声,声落,井口的白光却骤然散去,就在宝田以为她失败了的时候,井中忽然响起一片水声,有人从井底浮了上来,正用力拍击着水面。
    ***
    “你怎么知道公子丢的那一缕魂在听雪堂的水井中?”几日后,一个有些燥热的下午,看到穆小午从公子的屋子里走出来后,宝田忍不住冲她问出了这个他想了几日都未想明白的问题来。
    穆小午在他身边坐下,手托腮看着前面悠悠晃晃的树影,慢慢说了一句,“其实他丢了一抹魂,我也要负一点责任的。”
    十年前的那一天,桑终于在这座位于东方的皇城中发现了狄真的踪迹,为了迷惑它,他在这躲了几年,最后,躲进了一个年轻女孩的身体中,吞魂夺舍。
    那女孩子就是子瞳,那天,她独自坐在井边,甚至还未来得及拨弄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就在最好的年华,被那和尚取走了性命。
    “所以,被赵子迈推入井中的,并不是子瞳,而是占据了她身体的,狄真。他自然也没有杀死她,一个已经死掉的人怎会再死一遍呢?杀死她的是狄真。”穆小午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悠长,十年前的事她想起来了,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桩桩一件件,竟会以如此巧合的姿态地发生在他和她的身上。
    “子瞳落水的时候,我也找了过来,我就在他的身后,看着水井中那双已经魔化了的眼睛,。子迈他当时并未发现我,狄真却看到了我,于是冲我下了死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却不得不用的毒招。也许,子迈就是大僧侣常说起的‘缘重’之人吧,他有意无意地替我挡了一下,狄真的妖术穿过他的手心,撞到我身上。我因他这一挡,死里逃生,而他因这一挡,丢掉了一抹魂,坠在这口水井中。”
    “这抹魂,终于还是救了公子的命,虽然......”宝田尚未从震惊中回过味儿,忽然听到赵子迈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成年人的声线,却彻头彻尾的小孩子的语气。
    “爹,这个‘旗’字好难写,儿子练了许多遍,还是写不好。”
    “子迈不知道,这世界上最难写的字,其实是自己的名字。”赵文安的语气耐心且温柔,这是他以前不曾给予过他,现在拼命想去弥补的。
    所幸还不算太晚。
    三魂六魄,只剩下一缕,人怎还会是从前的那一个?可纵使他痴了,傻了,二十岁的人,就像还未开蒙的小孩子一般,他们却还会将他捧在手心中宝贝着。
    “还好。”宝田揪着的心因为这对父子情意深长的对话放下了一点。
    是啊,还好。
    穆小午看着窗内那个熟悉的高大的身影,微微眯起一对含笑的眼睛,在心中跟着他重复了一遍。(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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