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很空,空得还能再容下她的五个二十年。
    关于她的岁月被具象地浓缩在数个牛皮文件袋里。
    拆开,几沓边角翻卷的旧纸,三个软皮笔记本,一封信函。零零杂杂,如她断裂的记忆,并未按年月排布,在安度脚边铺成一圈。
    安度翻阅的动作很慢,看得仔细。没有预想中的惊涛骇浪和痛彻心扉,她平静得像在看别人的故事与人生。
    两三个小时过去,最后一页封底合上。安度容色不改,将材料依照时间轴重整,白线在袋子纸扣上缠绕几圈,关了箱子封存锁紧,动作利落,毫无戚艾。
    不过如此。曾经罗列的猜测如隔着单面玻璃听观浩荡海水,而今敲碎,猛浪将她浇了彻底后,潮涌尽退。
    疮痍经了十年和浮而不实的第三视角,即便共情难抑,似乎也不那么凄怆。
    只是她好像理解了,为什么当时在旧教学楼前,陈沧那样耐心地同她解说“镜像神经元”,为什么在那么长的时间里,缄默着不提过去,为她编造美梦。
    她骄傲漂亮,人人喜爱,他们之间也仅是因为小事疏远,同学聚会是一场美丽的因缘邂逅。
    ——试问谁不想好梦如旧,永生不醒呢。
    *
    像是喝了后劲极大的洋酒,人体对酒精的感应阈值即便确定,却忽略感觉器官的敏感度会欺骗大脑,对后续的反应判断并不准确。
    安度的若无其事没能超过一个晚上。
    拧开水龙头,浸润手心的淡绿色膏体,她闭着眼睛搓揉上脸。
    指腹打了三圈半,泡沫刺得面部皮肤凉辣生疼,错把牙膏当作洗面奶,安度“呀”了声,调大水流,迅速以冷水冲净,双颊还是不可避免起了细小的绯色丘疹。
    通亮镜前灯下,几缕湿发蜷曲着紧贴脸侧,过敏处红得发亮,她对着愁雾不散的镜像勾了勾唇,眉眼不带笑意地舒张,很难看。
    面部牵扯干痛,她抓着冰过的湿毛巾敷上患处,嘴角尝到一滴咸。
    安度惯性抹去,对着空气说:“陈沧,我恨你。”
    恨你什么都不说,恨你独自承担两个人的回忆,恨你自以为是,恨你把我变成这样,搁浅在充斥歉与悔的城市。
    *
    睡裤愈发松弛,安度把抽绳扯拢系紧,脚步拖沓地出了浴室,余光扫到那个死气沉沉的木箱,泄愤般将它踢进沙发底。
    原来她可以拥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
    那些老笔记的右下角,陈沧的后脑勺画了满本,安度上课时的无聊之作,快速翻起来能连成左右摇摆的动画,与他不符的活泼。
    *
    失去黏性的便利贴纸条,折痕道道,记录他们的对话。
    她写:“问你:Mg+ZnSO4==?”
    陈沧在化学方程式的长等号右边给出答案:“MgSO4+Zn”,又换一空行,揶揄:“简单的置换反应都不会。”
    比起安度规矩秀气的笔划,他的字迹傲慢张扬,她继续:“谁说不会,陈沧果然是猪!^(* ̄(oo) ̄)^”。
    陈沧不留面子回呛:“安度也是,不是的话怎么听得懂猪说话。”
    多傻啊,听不懂的明明是他,陈沧连最土的“你的镁(美)偷走了我的锌(心)”都不知道。
    她用笔尖在那张纸条上戳了好几个洞。
    *
    一篇没有年份日月和天气,算不上日记的随笔:
    “我不爱写日记,那是小学为了应付老师的作业才写的流水账。
    要从千篇一律,乏善可陈的日子里抠出一点感慨,毫无意义。我始终不明白,小学生哪会有那么多伤春悲秋。强行抒情的虚伪,令我很讨厌‘日记’这样的形式。
    所以每每临近开学,我都会在假期的最后一天,模板化地补上几十天的量。
    最好的办法就是找陈沧的参看,假期大半时间我都和他在一起,他的日记内容约等于纪录片,再润色描述,便成为了我的。
    陈沧记得很认真,做了什么,玩了什么,但并不抒发任何,像一丝不苟的程序代码。
    有一次我问他,我们今天一起到溪边抓鱼,你一点感想也没有吗?
    陈沧摇摇头,并告诉我,真实的想法就是远离我。因为每次和我出门他都会受伤。
    当天下午他手肘磕到溪里的碎石,表皮擦了紫药水,看起来的确触目惊心。
    但我毫无愧色,气得把他胳膊拧了又拧,直到他改口还要一直和裴安度玩我才罢休。
    我纠正他思想:‘你应该说和我在一起非常开心,非常快乐,像吃了很多糖一样快乐。’
    他面无表情,‘我又不喜欢吃糖。’
    说归说,他抓到鱼时还不是笑得比我忘形?所以他仍然陪我玩着无趣的捉迷藏和过家家。
    喔,更久远的一次,我们在榕树下救了一只受伤的小麻雀。那年我七岁,他八岁,他正给它正喂虫子,我鬼使神差,凑近他的脸亲了一口。
    他惊愕到结巴,气呼呼地擦着脸颊说:‘裴安度!我是男的,你是女的!’
    我摸摸小麻雀,无所谓地分配角色:‘可你是小麻雀的爸爸,我是它妈妈,妈妈就是可以亲爸爸的。’
    哈,电视剧看多了,有样学样而已,他怎么那么生气?不仅两天没理我,到他家叫他也不出来。
    模糊性别的亲吻,竟然现在还记得清楚。嗯……写到这里,我的脸好像有点热。
    总有人能将平平无奇的校服赋予清风霁月,三年不见,陈沧由那个熟稔的儿时玩伴,变成了高大俊朗,自带距离感的少年。
    他一直都好看,现在不过是更好看罢了。
    领了新书,他轻拍我的肩膀,叫我:‘安安。’
    终日疏冷的表情只在面对你时才染上温煦笑意,不能怪人解读成特权。
    我无法追溯是在哪个时刻动心,更无法明确地划分,单纯‘好朋友’的友谊与‘喜欢’的界限,朝夕相处,本来就很容易变质,不是吗?
    破例提笔,是因为我想对自己诚实。
    我开始期盼星期四的到来,因为早操位置轮换,我会和他并排,体转运动的时候,可以偷偷看他很多次。
    一次我故意做反左右,我们面对面,我冲他摆了个很丑的鬼脸,他居然笑得忘了动作,结果我俩都被体委扣了分。
    周四也是值日轮岗,可以同他一起留到很晚,然后再坐上郡城环线的公交车,吹一晚上的夜风。
    今天运动会,陈沧怪怪的,他说他不舒服,非要我送他去医务室,不知道他又生什么气,莫名其妙冷着张脸,哄半天才搭理我一句。
    趁他睡着,我大胆地做出一个肖想了半个月的举动,他居然也不醒,应该没有发现。
    此处应有几百字感想,可心跳太快,我头脑发热,空白到现在。
    嗯……陈沧的嘴唇好软。
    虽然不知道他的想法,但是,我好喜欢他!!!”
    三个感叹号,隐秘直白的少女情怀,连同那封没有送达的情书一起,被人为地送进记忆墓冢。
    十年后挖掘刨土,惨烈的何止她一人,她将被加诸自身的痛苦,分毫不差地转移给那份来自少年的,不言自明的心意。
    色厉内荏下的敏感,践踏无辜,两败俱伤。
    毛巾贴眼睛的那面已被浸得温热,只有黑夜听清她的泣不成声里,嘴唇翕张说的话。
    她说:“原来我爱你。”
    *
    临城大部分树木掉了皮,渐渐枯脆,枝头不再见半点绿黄,树干萧索光秃,影子融进深秋早晨的浓雾。
    安度脸蛋窄瘦,肤色病态黯白,穿一件高到下巴的棕绿色毛衣,手握刚买到的热烫豆浆,又一天来到楼下,坐在石凳听流行的广场舞曲。
    大妈们早起了,随着鼓点和音乐踏出舞步,比她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要有活力得多。
    陈沧没有去过她的新公寓,影子却活跃在每一个角落,屋子太静,安度偶尔会出现幻觉,久病成医,她将感受尘嚣当作排解的手段。
    这次作用并不太大,一对老夫妇牵手路过,皱纹不影响老奶奶如新婚般的神情,玩心未泯,她也跟着起舞,身形微僵;老爷爷则一脸欣赏,紧握她的手怕她摔倒。
    豆浆是忘了加糖吧,她喝了两口便停了,吸管被咬得扁平。
    *
    杨蔓妮发了张处理营销线下活动滞留物的朋友圈照片,安度一眼认出那个收纳浔塘镇花朝节活动,三生树玩家心愿签的箱子,忙向她讨了回来。
    上百张签纸,她伸手翻找,抽出自己的,也通过笔迹找到陈沧的。
    几片枯黑的桃花瓣混入,安度拨开,看到了当时他写在卡纸上的心愿:“心乎爱矣,遐不谓矣。”
    他送她的定制簪子刻着的是后半句:“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更小的一列竖排字:“祝安安健康幸福。”
    左胸下的器官再添一道裂缝,安度抱膝坐地毯上,咬住衣袖,晨雾初散,阳晕忽明忽暗。
    她想说你的心愿并没有实现,因为我现在并不健康,也并不幸福。
    人不在,珍藏其相关的元素,仅是自欺欺人的安慰。
    她却乐此不疲,近乎自虐地收集,一件沾了猫毛的大衣,残存他和雪球的味道,安度单独挂在衣柜;在不常用的皮包侧袋,翻到一张采访邀请卡。
    《妖鬼记》重大bug事件后的两个月再回榜首,她和陈沧一起接受了一本业内电子杂志的采访。
    被问及渡过舆论危机,挽回流失玩家的方法时,陈沧拿起话筒,将功劳推给她:“安总监了解用户心理,从内容方面出发引导,为产品重振口碑,功不可没。”
    安度同他互相吹捧:“产品后续的决策才是游戏生命力长存的关键,陈总监是最好的搭档,我们需求相通,营销工作才能顺利进行。”
    小范围传播的采访稿,仅留有一张尺寸像素都不高的照片,两人分坐两只方形沙发,隔着茶几相视而笑。
    他们当晚极富仪式感地在2219庆祝,陈沧把她嵌紧在玄关墙面,香槟红唇,一并品尝。
    “最好的搭档?”手沿她锁骨滑入沟壑,他声线暗哑,“还有什么需求相通?”
    安度不甘下风,按上他裤头,“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
    无人可诉,天要罚她,连钙奶也失联,安度盯着对话窗口右面十多条的自我叨念,退出通讯软件。
    *
    换季也是换身心,安度头发脆得一扯就断,掉了卫生间一地,堵着排水口。
    安度扫成堆,戴上手套将结绕的脏污发团扔进垃圾篓,很小的家务事,她已经许久没做。
    耳边犹响起陈沧每次打扫时,纵容的笑声:“你吃头发长大的?掉那么多。”
    安度看他弯腰收拾,露一截精瘦腰背,手一下戏弄地伸进他衣服刮擦,又勾他脖子送吻,“陈沧哥哥好贤惠,任劳任怨,我要娶回家。”
    陈沧咬她鼻尖,“不嫁。”
    他渗透她生活里的每个细节,“由奢入俭难”这句话,或许可以解释为,从来没得到,总比得到过又失去来得好。
    安度以额抵在冷凉的墙壁上,手机弹出一个意外来电,是常锦柏。
    *
    浴缸容深足够,安度完全没入水中,弯软的长发如海藻漂浮,撩她耳口眼鼻。
    银色四叶草吊坠刻着“AD”,稳当挂在脖子,牢牢贴紧锁骨窝——是今年五月,陈沧送她的生日礼物。
    安度要他帮戴上,嘴上还说他没创意,陈沧挑眉,淡声道:“还有一个,年底才能补给你。”
    好奇求索,陈沧打发她:“问就是没有。”
    她终于在他消失近百天后见到了。
    常锦柏发来的邮件里,多幅扫描手稿,除去人脸部位,其余明显被碎纸机切割过。
    常锦柏早知她是广卅,不避讳地说:“老陈亲自画的参考素材,《妖鬼记》新门派掌门NPC,春节后上线,指定你来完成人设三视图。”
    图片里的少女不是她又是谁?哭的,笑的,生气的;站着,坐着,或走或跑,神情姿态灵动多变。
    他一定是失望极了,想要放弃她,才会把这些累了多年的作品尽数放入碎纸机。
    大约是考虑大局,终究不舍,画纸碎到一半,又被取出粘合。扫描出来的图片下半截黑线条条,如整齐的伤痕。
    新门派仅有女性,掌门的背景故事从文案来看,改编自她高中的第一本主题画稿。
    当年她与陈沧早不往来,在画稿的扉页,她随手写了一句:“希望这个故事日后能传播并永存。”
    陈沧哪里不懂浪漫,他分明用最内敛也最特别的方式,将浪漫发挥到极致。
    安度抑着失控的哭声,问:“他也早知道我是广卅吗?”
    常锦柏称是,又说陈沧是在办完父亲丧事后找他闲谈饮酒时无意提起。
    “陈沧爸爸的丧事?什么时候?”
    常锦柏报了个日期,安度瞬而连呼吸也不自如。
    她指控他消失一周着手构陷韩楠与ProduзЩ·ΡO-①8丶COM  Ye,是纯粹的污蔑,那时陈沧分明在承受失去至亲的悲痛。
    但他隐藏得太好,总留给她坚不可摧的一面,她便理所当然地叠加伤害。
    安度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抖得太厉害,“常老师,他有没有和你联系过?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常锦柏亦对好友无奈,“没联系过,这需求半年前就预约了档期,研发都投入了,老陈去还是留都得做。他自己想法多得很,谁也摸不透,早几年《神奥传说》在加拿大有个很小的工作室分部,都没几个人,他哪用管,但老往那边飞,也不嫌累。”
    安度说谢谢,挂电话后只觉灵魂脱了体,再无法自处。
    *
    灯影繁至,破开寒气,头脑仍是不明,触摸浮华,依旧行尸走肉。
    市中心老电影放映厅正放一部早下映的青春片。
    片中上演的青春和她无关,安度冷眼旁观,仅在主题曲响起时起身蹒跚,Hebe声音甜美,“原来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运……”
    她没有留住,也从来没了解过陈沧需要什么,永远是向他索取的一方。
    安度想起年初,小心压在她肩膀上的重量,和他难得流露的脆弱。
    回来路上,偶遇去年圣诞视察《妖鬼记》主题乐园时认识的一个后辈。
    她已经从酷玩离职,寒暄完毕,小女孩八卦兮兮地说起一桩旧事:“安总监,你知道吗?那次视察后,陈总监和我们梁经理打了一架。”
    “我刚好在邻桌,梁经理说的什么我没听清,他喝醉了,出言不逊,大概是说哪个女生行为不检吧。哇,别看陈总监平时看起来都不像凡人,绅士有分寸,发起火来也够可怕的!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扔了杯子就和梁经理打起来,周围没人敢劝架。”
    “后来梁经理升职泡汤了,没多久离职去了另一家小公司,效益不太好。”
    ……
    身体似乎在变重,一直往下沉,但总算不再痛了。
    安度看到一个很美的仙境,有向日葵和湿软的草地,她赤足奔跑,跑累了便纵马追风,终点处陈沧噙笑等她,笑容亮得夺目。
    世界岑寂无声,安度眼睛还睁着,浴室顶灯愈发高而小,离她越来越远。
    —分隔符—hàitangShuwu.CoM
    谢谢大家投猪留言QAQ,不拆了。
    进度90%。
    本章可以解答一些评论区的疑惑。
    Q:为什么安度找郭坤,郭坤直接把她和陈沧当作一体,和盘托出?
    A:因为bug事件后的业内的采访,他们十分默契,加上之后的工作配合,外人看来是捆绑的搭档。
    虽然从@冷知识bot那里知道梁静茹《会呼吸的痛》是唱给妈妈听的,但是,这章配合这个BGM,也很合适啦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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