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四娘好看一些。”珠帘后的皇帝道。
    “圣上谬赞了。”廖四娘道。
    灵王心中着恼,但此时皇帝插嘴了,他便不得不忍耐一番,虽慕青县主不孝,但满长安城迷信巫蛊的人多了,为何偏偏要拿慕青县主开刀?
    夏芳菲攥紧裙子,紧张之余,满脑子都是谈资二字,暗暗发誓,若她能从今次的霉运里逃出,定然杜撰出那狗与狗皇帝为了萧玉娘在三司面前大打出手的谎话。
    “太后,平衍传来急报!”梁内监弓着身子,将一叠文书恭敬地呈给萧太后。
    一旁的皇帝支着头,瞅了眼文书,便漠不关心地转开头。
    “皇帝,你来念。”萧太后也不去接文书。
    皇帝不耐烦地从梁内监手上接过文书,念道:“平衍州夏刺史状告敏郡王、康平公主、韶荣驸马、梁内监谋大逆之罪。”
    梁内监脸色一白,暗恨这几日只顾着慕青县主的事,竟然叫这等急奏送到太后面前。
    藤椅上的甘从汝错愕之下,也从藤椅上挣扎着坐起,稍稍一动,身上的伤口裂开,当即痛得呲牙咧嘴。
    夏芳菲瘫坐在地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夏刺史状告敏郡王、康平公主、韶荣驸马、梁内监,就是说,如今,敏郡王、康平公主、韶荣驸马、梁内监甚至甘从汝一伙的秦少卿、萧玉娘都是她的仇人?除去这几个,慕青县主、灵王因她要作证,也是她的仇人?
    觉察到“大堂”上众人都将目光盯在她身上,夏芳菲如坐针毡。
    “七、七娘,你不是说,你父亲不疼你吗?”廖四娘原是打定主意跟夏芳菲同进退,此时计划被打乱,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暗暗腹诽夏刺史爱女心切,也不当这么儿戏地一股脑地状告所有欺负过夏芳菲的人谋大逆……
    ☆、睚眦必报
    父爱如山,夏芳菲被夏刺史突如其来的父爱压得喘不过气来,好容易隐隐约约跟萧玉娘、秦少卿建立了似有若无的同盟关系,如今这关系又散了。
    “到底是个什么罪名?”灵王、慕青县主父女有些兴奋,毕竟夏刺史的这一纸状书传来,就能将慕青县主的官司压下去,只要对外头放出夏刺史公报私仇的话,那些迂腐的读书人就会放过慕青县主,转而对付夏刺史。
    萧玉娘、秦少卿等也呆愣住,虽知道夏刺史回京复命的事,但夏刺史这状纸未免太突如其来了。
    甘从汝来回望了望夏芳菲,看她吓得脸色煞白,当即不屑地轻嗤一声,“喂,姓夏的,你爹傲骨铮铮、不畏权贵为你报仇,你摆出的这是什么表情?”
    换你试试!夏芳菲瞥了那狗一眼,当即工整地在蒲团上跪坐,“还请敏郡王慎言,家父不是那般将家国大事儿戏的人,敢呈上这张纸,已然将一家老小的性命押上,岂会是为区区在下报仇?”话虽说得大义凛然,但心里不禁戚戚然,过了那么久了,她的消息早传到平衍了,可平衍夏家连个回音都没有。
    “嘁!甘某发誓,绝对没有轻薄过你!”甘从汝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不是对眼前这种女人出手的人。
    “原来敏郡王的品味令自己都惭愧不已。”虱子多了不痒这句话,夏芳菲听过很多次,但虽听过,这还是头会子切切实实地感受道,因觉四周都是仇人,言语里便也不客气起来。
    “七娘。”廖四娘扯了扯夏芳菲的袖子,示意她别只顾着跟那狗斗嘴,将太后、今上抛在脑后。
    “谋大逆,咱家……”梁内监缓过神来,急欲知晓自己在哪一桩事上犯了事。
    皇帝却将文书合上,懒懒地将文书夹在两根手指之间轻轻地在扶手之上晃荡,“母后,铁证如山了。你瞧夏七娘的脸色,也不像是跟夏刺史串通好的。”
    铁证如山?夏芳菲、甘从汝双双怔住,这可不是,甘从汝早先的疯癫,还能说是演戏,可夏刺史这突如其来的状纸,可不就如从天而降的厄运,应证了震魇一事确有其事!
    夏芳菲不禁怀疑夏刺史其实也是跟秦少卿、甘从汝是一伙的,可看秦少卿、甘从汝的神色,又不像。
    “铁证如山,慕青,你还有何话可说?”太后终于出口了,大抵也觉这事太过蹊跷,面上露出两分凛然,似乎是十分放纵皇帝的模样,也不令皇帝将文书念完。
    “太后,慕青……”慕青县主花容失色,此时不禁哑口无言,半天嗫嚅道:“可、可慕青只震魇了五郎一人,三娘与梁内监他们……”
    “一码归一码。”皇帝打了个哈欠。
    “一码归一码,如今审问的并非康平等人。事实胜于雄辩,你那下三滥的法阵,不仅叫五郎吃尽苦头,还卷入谋大逆之罪中,你还能狡辩什么?”太后耷拉着眼皮,终于收敛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兹事体大,若此时还不信巫蛊的力量,就未免太过不敬鬼神了。将鬼神为她所用的念头一转而过,随后身为上位者,又觉鬼神对她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对她的敌人而言,却是手中利器,弊害远远大于益处,非将此事斩草除根不可。
    “太后……”慕青县主果然说不出话来,就连灵王,一时半会也不知如何替慕青县主推脱,半天,只能站起身来虚张声势地叫道:“皇兄皇兄,你可瞧见了,如今咱们项家最后剩下的几个人,也留不住了!”
    “皇叔只管放心,朕会好生在后宫里开枝散叶,父皇在九天之上,大可以不将现存的几个项家人放在眼中。”皇帝百无聊赖地拿着文书掩着嘴,当下问廖四娘:“四娘,今次没人要剖你的腹,你可愿进宫?”
    “大堂之上,恕民女不能与圣上叙旧。”廖四娘道。
    “四娘……”
    “皇帝,”太后看不过皇帝太过没有正形,出声警告一声,当下道:“灵王,倘若先帝在,也容不得慕青这般胡闹。本朝立朝尚不足百年,先帝主张休养生息,哀家少不得夫唱妇随。纵了那些巫师神婆几十年,叫他们为敛财,将王子皇孙、黎民百姓都带坏了,如今该约束约束他们了。”
    “太后圣明。”秦少卿带领三司躬身道。
    夏芳菲、廖四娘,这两个派不上用场的证人,也紧跟着叩拜。
    “还请太后看在臣弟年老的份上,法外容情。”灵王疑心这是早先自己不支持先帝立太后为后留下的旧仇,才叫自己的女婿、女儿一一遇难。
    “除去项慕青县主封号,贬为庶民,收回食邑、县主府,圈禁于灵王府。灵王教女无方,令项慕青酿下此等祸事,罚俸三年。秦天佑率领大理寺,一个月内,将慕青县主震魇敏郡王所用神婆、符咒、香料、蛊虫、毒蛇从长安城里清出去!谁人再敢做这等阴损之事,依前朝律例处置。”太后终于露出了众人意料之中的威严,在她的气势下,一旁托着脸发呆的皇帝越发像个纨绔子弟。
    “太后……”慕青县主失声叫道。
    “臣领旨。”灵王再一次深刻地明白,如今,是萧家的天下,不是他们项家的天下了,莫说是前朝律例,太后要作践他们,就是依据盘古开天时的律例,也无人敢说个不字。
    慕青县主满腔委屈,昔日若不是康平公主说项,她也不会瞧上甘从汝;她瞧不上甘从汝,就不会有今日的祸事,默默地流着泪,当下也不再喊冤屈,只觉得自己一直被康平公主、甘从汝一群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事已至此,当下将手指指向夏芳菲、廖四娘,决心将这两个出头指证她的人一同拉进泥潭里,“太后,慕青谢恩。只是,这两个从犯若不受罚,慕青心中不服。”
    萧太后暗中瞥一眼皇帝指间的文书。
    皇帝漫不经心地换了一只手,将文书当做扇子一般在面前轻扇。
    萧太后无奈,当即问:“皇帝,你以为呢?”
    “既然是从犯,当然要罚。来人,送上剪刀、黄纸、笔墨纸砚,据闻她们二人拍了敏郡王的小人,如今,就叫敏郡王拍回来。”皇帝发话后,“大堂”上却无人动弹。
    “圣上,此举,未免太过儿戏了吧?”主审之一的刑部尚书头回子开口了。
    “原来是儿戏,多谢尚书提醒,朕还一直纳闷为何没人动弹呢。”
    萧太后眸子中讳莫如深,对梁内监一颔首。
    梁内监立时道:“来人,传上剪刀、黄纸、笔墨纸砚。廖四娘、夏七娘,你们二人速速剪下自己的小人,写下自己的生辰八字。”
    梁内监一句话后,立时有人利落地出门,须臾就将两副文房四宝并剪刀、黄纸拿来。
    “不公平……”慕青县主失神地喃喃道。
    夏芳菲头会子有了真正融入长安城荒唐中的错觉,一旦融入,竟觉得这荒唐的感觉十分不错——至少比当真摆上杀威棒的公堂好多了。折了折黄纸,握着剪刀,用心地剪了起来,待剪出一个梳着飞仙髻、穿着飘逸长裙的女子后,便又研磨润笔,用小楷写下自己的生辰八字。
    廖四娘略迟一些也剪出了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
    “等等,五郎,四娘的小人,可否留给朕来拍?”珠帘后的皇帝道。
    夏芳菲隐隐觉得廖四娘对皇帝而言,有些不同,甚至此时萧玉娘也在,皇帝却对她视而不见,只缠着廖四娘一人。
    “陛下若不介意,可将夏七娘的一起拍了。”甘从汝蹙着眉头,暗嘲夏芳菲沽名钓誉,竟然将自己的纸人剪得那般飘逸出尘。
    “皇帝,在臣子面前做那村妇举动,实在有损皇家威严。”萧太后冷声道。
    “那朕就将四娘的小人带回宫里去拍。”珠帘后响起窸窣的声响,须臾珠帘被人拂开,皇帝从珠帘后走出,脚步一顿,将指间文书丢回座椅上,行至廖四娘跟前停下,俯身捡起廖四娘所裁纸人,见廖四娘与夏芳菲恭敬地匍匐在地,当下将纸人纳入怀中,丢下一句:“朕去寻三姐、六姐。”说罢,瞥了眼廖四娘的头顶,便信步向外去。
    “大堂”之内鸦雀无声,夏芳菲嗅到龙涎香的气息渐渐散了,才望着廖四娘的侧脸,不禁想,廖四娘进宫行骗还能全身而退,莫非是因为那位纨绔皇帝的缘故?亏得早先自己腹诽过他,如今瞧着,这皇帝心肠也不坏。可惜她好不容易面圣一回,却没看清皇帝形容,不然回家也能跟一直巴望她进宫侍奉天子的骆氏炫耀一二。
    皇帝将廖四娘的纸人带走了,三司中人悉数明白对廖四娘要客气一些。
    “敏郡王,您是不是也要带回府里拍?”梁内监试探地问。
    “太后命令禁止巫蛊,甘某怎会明知故犯!如今就拍。”
    怎会有这般睚眦必报的人?夏芳菲愕然了,换做是旁人,一准不屑做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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