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该有多好……”古骜道,过了一会儿,却笑了,“只是……若不是这天下大乱让我认得了你,你在富贵乡中,我在芒砀山里,我到哪里去寻你?”
    虞君樊仰起脸,亲了亲古骜的唇。
    “苦么?”古骜问。
    “一点也不苦。”虞君樊答。
    古骜轻抚着虞君樊的脸:“君樊,去吧。”
    过了一会儿,虞君樊终于下定决心似地站起身,道:“好……那你……等我的捷报。”
    古骜点了点头。
    虞君樊迟疑片刻:“……现在……大军就在城外,你留一些在身边?”
    古骜略一思忖,道:“这样吧,把军中当年《千人战册》中的诸将都留下,原先是典不识统帅的,后来军中改制,便分流到各军中去历练了,现在再将他们召集起来,日后听我随近调遣。另外再留我两万兵马。”
    “我出去吩咐,”虞君樊半跪到古骜床边,凝视着古骜,仿佛要将他刻在心里:“……那我走了。”
    古骜俯身吻虞君樊的额头,触感冰凉:“……无论何时,你都要记得,记得我们的约定。你说军心已动……不,军心不会动,你不动,我不动,军心安如泰山。我不会疑你,你也要信我。”
    虞君樊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去吧。”
    虞君樊转身,打开门,夜风入户,他迟疑了片刻,还是迈开大步,跨过门槛向前走了,风吹起了他的战袍,阶旁亲兵奉上战甲与画戟,虞君樊穿戴毕,月光辉满,他走向属于他自己的战场。
    古骜靠在榻上,又浅眠了一会儿,直至鸡啼,醒后古骜召来典彪:“以前千人战队为你兄长统帅,乃是北地威武之师,我今日把它交给你,你带着他们守卫府中济北城内各个要道。”
    典彪道:“是。”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道:“汉王,有人求见,此人乃是简氏族人,自称汉王的夫子……叫简璞。”
    古骜一怔,对典彪道:“……衣衫不整,我不能这么见夫子,你扶我洗漱。”
    “是。”
    简璞进门的时候,只感觉屋内烛光都亮堂,亲兵分别把守在门前与内室,只见最深处烛光稍弱,古骜的发简单地束了一下,披在身后,他穿着一件玄黑色的便袍,龙纹暗绣,在火焰深处反射出微光,华贵却并不张扬。黑夜的暗影,总会让人的轮廓显得更深,古骜坐在那里,如一尊黑色的雕像般,只有脸上少有血色。这样的病态却仿佛更添了他的俊美,只有目光中藏着坚悍之色。
    简璞则背着一个包裹,一身老旧的布艺巾衫,脚下的鞋子已经磨损了,满面风尘。他脱下了包裹放在几上,上前几步,叹一口气:“……汉王果真是病了,我还以为,这又是你骗雍驰的计谋。”
    古骜眼神示意,典彪给简璞搬了一张椅子在榻前。简璞坐了。
    “身体微恙,恕无法相迎……”古骜温言问,“夫子怎么来了?”
    简璞苦笑:“汉王问我为何穿过千里的战场,躲避盗匪,千辛万苦来见你么?因为故人嘱托,让我照顾好他的儿子,可那孩子至今在汉王军之掌控下。我担心自己言而无信,怎能不来?”
    古骜道:“夫子多虑了,我的确答应过夫子送他去江衢,并非有意失信。只是世子心念济北王为雍贼所害,不愿离开,只愿与我共守城池。夫子一路累了罢,我让人备酒菜,你一边吃着,我这就叫人召世子来相见,如何?”
    简璞摇了摇头:“我见他,倒不如与汉王说清楚……他一个孩子,年纪还小,济北王爱子心切,都已自裁望你能谅解,你为何巧言劝世子留下?现在乱世之中,除了江衢王能倚兵自重,日后四王,谁不是砧板上的肉?你不放他去江衢……究竟是有何打算?”
    古骜一怔:“夫子,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为何愿他留下来。”
    简璞站起身,道:“你……果然是你……”
    古骜抬手:“夫子坐,有什么我们不能好好说?我这就告诉你我为何留济北王世子在此……”语速一急,古骜咳嗽了起来,背脊耸动,简璞走上前去,面色复杂地为古骜轻轻顺气,古骜抬起头笑了笑:“谢夫子,我没事……”
    简璞别过脸,古骜这才注意到,简璞两鬓已斑白。一恍间芒砀山中记忆的片段涌入脑海,那时简璞还年轻,却陪着自己长大。
    古骜平了呼吸,道:“夫子,之前雍驰大军围着济北,太险了……如果没有王世子在此镇守,立志抗雍,派部曲与汉军同守,一旦简氏族人与虎贲内外夹攻,我只有四万兵马守城,死无葬身之地。等汉军攻克济北,我若死,必屠城,到时候不仅没有你我坐在这里说话的闲适,就连能活下来的简家人,恐怕也不多了吧?”
    简璞脸色微愠,冷声道:“……我如何不知你处境之险?可你为何要让自己处境如此之险?雍驰围城之前,你难道没有机会撤出济北?我不恼你在不得已时留下世子,我恼的是你从一开始就压根没想过要对我践诺。”
    古骜本想说“不,我想过的”可他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对简璞道:“……既然骜在夫子心中,已是如此不堪,难道夫子以为,亲到济北,我就能放了王世子?”
    简璞睁大了眼睛:“……你……你真不放?”
    古骜脸上笑意显起:“……怎么会?雍驰之围既解,夫子若愿,这就把他带走罢。”古骜顿了顿,“你还是信我,才来,你来了,我让他走。”
    简璞低下了头,艰涩地道:“若我不来,你准备把他贡成世家归顺汉军的招牌、傀儡?”
    古骜点了点头,并不否认。
    “不过他不会是傀儡,这是他自己愿意的。”
    “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简璞道。
    窗外翻起了鱼肚白,古骜有些费力地站起身,典彪上前一步扶住古骜的手,古骜对简璞道:“夫子,天要亮了,一道去上城楼看看战场,如何?”
    简璞点头,跟着古骜出了门,这时亲卫将一件披风奉上,典彪给古骜系好,古骜道:“走罢。”
    破晓之色总是醉人,阳光洒满了济北城外的大地,照耀出了漫山遍野的尸体与断剑残垣,他们是昨夜被骑兵肆意砍杀踩踏的步军兵甲……
    看着眼前的景象,仿佛整个山河大地甚至天空,都染上了血色。
    旭日初升,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就是这样一幅人间地狱。
    古骜却笑了:“……雍驰,败局已定。”
    简璞站在一边看看古骜,又看看城下狼藉的战场;他觉得……他不再认识古骜了。
    古骜面庞上仍是踌躇满志,说:“如果不出意外,虞将军率骑兵横扫京畿,今日便可合围上京。”
    第214章
    “……合围上京?”简璞出声问道,上前一步,走到古骜面前,“你似乎……手中还有粮草……你上次与我说,我有一点没料到,就是指这个?”
    古骜嘴角蕴了笑意,不说话。
    简璞瞥了古骜一眼,皱眉:“……可哪怕你有粮草,要我猜,不过够你将京畿之旷野收入囊中,却熬不过围城,不是么?雍驰的粮草还是比你多,能撑得比你久。”
    古骜看了看城下的景象,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掩袖咳嗽了一声,面颊微红:“风大,吹得人头昏,夫子,我们回去罢。”
    说着古骜转身下了甬道,典彪几步跟上,简璞瞧着古骜衣色玄黑的背影,也跟了过去,忽然想起古骜说自己若死济北必然遭屠城的话,一瞬间明了了,他脚步一滞,脸色刹那煞白。进了房间,古骜坐下来休息,这时煎好的药端了上来,典彪让人试过,这才捧至古骜面前。古骜喝了药,早膳也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古骜与简璞相对而坐:“夫子,请!”
    简璞拿起筷子,看了看左右,又放下了筷子,对古骜道:“汉王,我有话对你说。”
    古骜摆了摆手,周围护卫之人便都到了门外,门阖上,古骜道:“夫子请讲。”
    简璞叹了口气,目光黯然:“骜儿,我还叫你一声骜儿,今天为师对你说的,都是心里话,你听得进去也罢,听不进去也罢……为师既然做过你的夫子,今天不得不说。”
    古骜一怔,敛容道:“夫子说得话,总是为我好的,我洗耳恭听。”
    简璞抿了抿唇,终道:“你起兵,一开始,是吕太守的义子,吕太守为寒门留了一块沃土,汉中领天下维新之先,首开创举,不得不说吕太守乃是当世豪杰。所以你认他为父,为师想来,觉得没什么不好。”
    古骜点头道:“是。”
    简璞又道:“后来你联合五王算计了雍驰,雍驰原本如日中天,眼看就要一统世家,却忽然栽了一个筋斗,以至四海诸侯并起,纷纷扰扰,这件事凶吉不好评论,但你事后向朝廷请征戎地,这是大义之举,为天下所不敢为。我知道了,听在心里,也为你高兴。无论你是成是败,我都为你骄傲。”
    古骜道:“夫子谬赞了。”
    简璞道:“后来你得了北地,平了戎地,便占据以为己用,也不是不可,毕竟你平戎之功甚高,朝廷也没什么能赏给你的,北地恢复故土之人,也没什么能报答你的。再加上雍驰又总在南边找你的麻烦,做些亲痛仇快的事,你也不得不自保……那时候为师日日为你担心,希望你能赢。”
    “多谢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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