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麽能,她怎麽能”周希圣气得都不知该说甚麽,是啊,她怎麽能冯栀曾也一遍遍地问自己,那一段时日是极
    其难熬的,现在反倒好些,她已经不太去追究了。
    她抿唇道:“都过去了,还是感谢你,让我和妮妮有了活路。”周希圣摇头:“不必谢我,要谢也谢你自己,是你的坚强
    拯救了你。”
    是麽?冯栀没有吭声,周希圣喝了口茶,沉吟会儿,终是问:“听你说常燕衡和余家小姐已订婚,他(她)们可曾结婚?
    他又打算怎麽搁置你和妮妮,我是十分不赞成妻妾同室这类的旧做法,对孩子更是一种伤害。”冯栀摇头:“他(她)们订婚
    取消了。”周希圣本能想问为甚麽,又看她的神情并不愿意说,便不再多问,只道:“这样是最好的。”
    冯栀见他茶杯空了,要去拿水瓶替他添水,他忙道:“你不用倒了,天色很晚我也要回去了。”站起身穿大衣,一面问:
    “你明天甚麽时候走,我来送你。”
    冯栀道:“说不准,明天一早常燕衡接妮妮出院后,再到这里来接我一起走。”周希圣遗憾道:“那就没法子了,我上早
    班,从厂里出来也要中午后。”
    “总还会再见面的!”冯栀浅笑,忽然想起甚麽,让他等一等,自去桌前抽出支笔,摊开笔记本撕下张纸,俯身很快写
    完,再拿来递给他:“你以后来上海,就到这里找我。”周希圣低“嗯”一声,把纸折叠齐整放进衣袋里,外面寒冽的风直往
    人身上扑,他摆手让她不用出来送,自阖紧大门下楼去了。
    常燕衡临时改变主意,天还蒙蒙亮便先来接冯栀,冯栀把他让进房里,继续就着盆里的热水洗漱。他环顾四周,简单而干
    净,一个酱油色衣厨,一张床上铺着青绿洒白梅的褥被,床脚处摆着一个黑色的牛皮箱子,雪白的墙面打着钉子,一根玉米状
    绞绳一直拉到窗户边,多是用来搭手帕、尿片或毛巾这些小东西的,此时倒搭着一条深灰色羊毛围巾,仔细看确是他的,他系
    在托儿所门前大哭的女孩脖子上,却竟是自己的女儿妮妮,血脉亲情冥冥之中早有了定数,只是世人很难察觉到。
    冯栀站在门边问他用过早饭没,常燕衡摇摇头,她没多话就走了,半晌功夫,端着两碗煮年糕过来,常燕衡连忙迎上接
    过,她又去取两双筷子,想想再拿了一碟子豆瓣酱。两人坐在桌前吃年糕,四四方方小桌子,俯头就能挨碰到,冯栀很小心,
    他低首吃的时候,她就抬颈挟起一片往嘴里送,年糕滑溜溜的,一不慎就掉落在桌面的玻璃上,常燕衡拈起吃了,恰看见玻璃
    底下压着挺大一张明星海报,乍看倒像是他的照片,其实不是,是电影明星金焰。
    冯栀也看见了,有些不自然地解释:“郝春压在这里的,是他的影迷。”拿过抹布擦拭溅开的年糕汤渍。常燕衡问:“人
    家都说我与他有八分相像,你觉得像麽?”冯栀想也没想就说出来:“一点都不像。”又觉答得太快了,大有欲盖弥彰的意
    味,瞟眼果然瞧见他弯起的嘴角,便有些恼羞成怒,放下筷子冷脸道:“我虽然肯带妮妮随你回上海,但你也要答应我三个条
    件。”并不等他问,径自接着说:“我虽住在你的公馆里,但并不愿意与你同宿一房,我要和妮妮一间、方便照顾她;等妮妮
    病好后,我要出去找事做。日后你若和哪家小姐结婚,就必须放我和妮妮离开。”常燕衡默了默,颌首说:“你前两个我都答
    应,最后一个不可能实现,我除了娶你别无它想。”
    冯栀并不相信他,他当初甜言蜜语说爱她,转身就和余曼丽订了婚,若不是老太太病故,指不定他(她)们早做了夫妻。
    “我并未有嫁你之意。”她低声道:“我们都是自由的,你有你的选择,我亦有我的,谁也无法束缚住谁。”
    常燕衡的心一沉,表面却没有显露,他晓得要赢回冯栀的心不易,但只要她肯随她回去,彼此日日相伴在身边,再加妮妮
    的牵绊,他一定有机会。
    其实能找回她、看见她,这样围桌一起吃饭,他已经很满足了。
    周希圣还是请了假,想送一送冯栀,在楼下碰到出来倒马桶的郝春,她穿着件长到小腿的棉袍,揉着眼睛,一根睡得蓬松
    的辫子搭在胸前,倒让他有些恍惚,像看见从前的阿栀拎着马桶从常府里走出来,郝春见他发怔,以为是因为自己不雅,甚感
    难为情,含含糊糊地说门锁,就头也不回地往粪车方向走去。
    周希圣进到房里,才发现阿栀已经离开了,收拾得很干净,那根从前挂满尿片手帕毛巾的绳索,现在空荡荡的,地面特意
    清扫过,只有床上青绿洒白梅的褥被因为笨重没有带走,懒洋洋地摊在那里,桌上还有一小锅的年糕汤,他走过去,突然看见
    压在玻璃下的明星画报,平时不觉甚麽,此时却顿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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