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有人骑马想跑!肯定是城里的狗官!你们不去追那些狗官,和我们这些小老百姓逞什么英雄!阮二狗!你这狗玩意!老娘当初还给你缝过衣衫,你现在是什么意思?!忘恩负义的狗崽子,你——啊!”
    可能是陈遥这一声喊声音太大,也可能是白花花的城墙一侧突然有人骑马下行目标太大,一声喊过,果儿没有回话,倒是城门方向有许多百姓听到了喊声,他们纷纷侧目,更有甚者直接喊出声来,妄图转移面前那些持刀带棒叛匪杂兵的注意。
    “有人想骑马逃窜!放箭!”
    叛军可不是傻子,冷不丁见陈遥如此胆大妄为,愣了愣也全回过神来,呼啦啦便全朝这边跑来,更有甚者,直接搭弓引箭,想将陈遥连人带马射落下来。
    “他妈的!”
    陈遥怒骂一声,再也不顾上谨小慎微,当即扯动缰绳一夹马腹,朝着城下策马狂奔!
    而就在此时,耳边除了猎猎风声,更有阵阵远远近近的“咻咻”声不绝于耳,支支响箭带着尖利哨响自陈遥身侧头顶激射而至,这些不怀好意的箭矢要么深深嵌入墙体,要么噹啷一声坠下城去。
    箭雨希希拉拉,若换做平日,陈遥绝迹要心悸万分,然而此时此刻,他心里全然没有恐惧,有的,只是愤怒,无边无际的愤怒。
    三十米、
    二十米、
    十米!
    胯下战马速度极快,又趁了下冲的势头,数十米的城墙转眼便到了尽头,陈遥一咬牙,猛提缰绳,战马嘶鸣一声,四蹄一踏,两层楼高的距离直接自城墙栈道上一跃而下,堪堪落在了地面之上。
    战马四蹄刚一落地,陈遥便挥刀自马臀处划了一条血口,战马吃痛,连连嘶鸣,更是四蹄狂蹬卯足了劲,尘土飞扬,眨眼便已奔出数米。
    “大哥,你看。”
    百丈之外的叛军队伍里,尚让正打马而立,不用身旁小咯罗提醒,他也看到了纵马下城墙的陈遥,眉头一蹙,淡淡说道。
    “派出二十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尚让表面古井无波,心下却有些恼怒,王大哥没让自己参加城南的攻城战,反倒将他按在城北当个闲散将军,这本就让他很是气恼,如今围城之际,居然还有人敢从自己眼皮子底下出逃,这让他尚大将军的脸面往什么地方搁?
    要是被哥哥君长知晓,指不定又要如何奚落自己。
    “得令!”
    身旁的小咯罗领命称喏,整备二十骑,当即手持钢刀,背覆箭囊打马出阵,朝着陈遥逃窜的方向紧随而去。
    陈遥其实也不知道应该往什么地方逃,他的内心当下鼓荡如捶,由于太过激动的缘故,眼前的景象似乎都变得朦胧难辨,但能带着果儿逃出濮州,陈遥心里还是一阵狂喜。
    再坚持一会,再坚持一小会,果儿,陈哥哥这就带你去找大夫,只要再坚持一小会——
    念头还没断,陈遥突觉身形猛然一顿,紧接着,他便看到眼前的世界整个翻转过来,耳边是箭簇噗噗入肉及战马悲悯的声音,晕厥之前,他好像还看到了果儿冲自己微笑的小脸。
    纯真无邪,笑意盈盈。
    “遥……”
    “没关系的,没关系……”
    不知为何,当视线全然寂灭之前,陈遥脑海中又浮现出上一世的影像,那个果儿满脸泪痕,这个果儿笑靥如花,然后她们通通,全归入寂静。
    天道无情亦无亲,仙家高人是否就是不问世事冷血无情?
    其实也不一定是。
    在陈遥反手拧断鱼刑脖颈的时候,这些仙家高人没一个闲着。
    时间往前,正当陈遥策马出城之时,城南幽静小院的学堂之内,有一老者正襟危坐,闭目养神;
    而在几步开外的高墙之上,另一老者却是负手迎风而立,似乎是在打量这座清新雅致的院落。
    “来了?”
    堂内老者缓缓睁开眼,隔空说道。
    “来了。”
    墙上老者微笑回道。
    “既然来了,便进来喝上一杯罢,老朽虽无春雪,但有碧螺。”
    堂内老者将身前凭几上的茶水滚开,尔后斟入手边茶盏。
    茶盏小巧精美,玲珑剔透,正好一对。
    “既无春雪……老夫便陪你共饮这碧螺好了。”
    墙上老者哈哈一笑,一个转瞬,便已是站到了凭几另一侧,与堂上老者四目相对。
    “多年不见,尊者身子骨还是这般硬朗,反观老朽,已是行将就木,惭愧,惭愧。”
    吕公望着面前红发飘飘之人,含笑打趣道。
    “借圣公吉言,老夫最近东奔西走,身子骨早已大不如前,还是你好,整日坐于这幽静之所,偏安一隅,读圣贤,授课业,守知柱,造福一方子民来得快活。”
    听吕公夸赞自己,火御真人哈哈一笑,当即一拱手,盘腿便坐。
    闻听知柱二字,吕公稍稍顿了顿,尔后再次笑着斟茶,末了将盛满茶水的茶盏轻轻往前一推。
    “请。”
    碧螺乃为茶中上品,条索紧结,白毫显露,色泽银绿,翠碧诱人,卷曲成螺,产于春季,故名“碧螺”。
    当下经吕公以文水冲泡,茶盏晶莹剔透,盏中更是白云翻滚,清香袭人。
    “好茶。”
    火御真人探鼻一嗅,连连称绝,尔后更是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饮茶怎比饮酒?尊者还是这般豪迈。”
    吕公见火御真人如此鲸吞牛饮,不觉哈哈大笑。
    人之性也,百年难移,这火御真人果然还是一点都没变。
    火御真人放下茶盏干脆自己又斟了一盏,闻听吕公揶揄自己,也不在意,嘿嘿一笑坦言道。
    “世人都说碧螺好,一壶一盏仙不换!这酒中春雪茶中碧螺,老夫走南闯北这多年,什么样的春雪碧螺没尝过?不过世俗间的双绝,可比不上你吕圣公亲自栽种干炒的碧螺文水,此乃上上之品,绝品中的绝品,老夫可没工夫一口一口细细品嚼。”
    吕公闻言哑然一笑,再次催动内力,滚开紫砂壶中的茶水,为火御真人斟满一盏。
    三盏下肚,火御真人反倒惆怅起来,他轻声一叹,喃喃喟道:
    “可惜世人无福,此后,再也无人能品尝到这绝好的碧螺之美了。”
    “这有何憾?能品则品,不能品则不品,诸道三千,茶道也是道,我等成就再高,终有尘归尘、土做土的一天,新月逐旧日,后浪掩前滔,天尊又如何能得知,十年、百年,乃至千年之后,这世上不会有比老朽这更为出绝的茶道后辈横空出世?”
    吕公浅浅一笑,摇头摆手,将手中茶盏轻轻放下,见火御真人也连连点头,这才稍作停顿,再次言道。
    “天尊可知……这碧螺又名为何?”
    火御真人也将手中茶盏小心放好,眉头微微舒展,叹气道:
    “岂会不知?碧螺碧螺,天水一方,遥人永隔,以寄愁思,黄泉入碧落,幽幽两不知。”
    “正是。”
    吕公点点抚掌,神情很是满意,他最后一次催动内力再滚开一壶新茶,幽幽然道。
    “一柱灭而灾害起,二柱灭而动荡生,三柱灭而纲常乱,四柱灭而权柄陷,五柱六柱白骨积,七柱八柱乱世临,九柱全倾……”
    吕公话到此间便是停了下来,火御真人倒好似并没听他在说什么,而是自顾自地又饮下一盏茶水,只不过这一次,他是小口品嚼。
    “天尊感觉如何?”吕公笑笑,停了话头。
    “嘿,还是你们这些附庸风雅的臭穷酸讲究,一口一口复一口,口口醇香相复叠,果然比牛饮更妙。”
    火御真人将茶盏一放,砸吧砸吧嘴,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
    吕公抚掌大笑不止。
    “吕圣公啊。”
    直至此时,火御真人这才敛去了面上笑意,他瞅了一眼凭几之上的茶具,尔后将目光停在了面前老者的脸上。
    吕公笑着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只将身上麻布素袍一扯,露出嶙峋胸骨,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笑着冲火御真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火御真人望着他良久良久,最终还是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叉手做了个揖,言道。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圣公之风,山高水长。”
    吕公会心一笑,下一刻,开膛取心,血溅五步,九柱之首,轰然坍塌。
    时间再往前,回到陈遥木然呆立于梁晃尸体一侧。
    在确定了城外持棍少年便是心猿悟空斗战胜佛这一世的历世化身之后,李岚清自城头又卜了一卦,卦定心疑,打卦的右手还未放下,李岚清的目光便凝聚在了一旁的道衍身上。
    “阿弥陀佛。”
    道衍一声长叹,闭目不语。
    “大师真打算袖手旁观?”
    李岚清很是不解,虽是心性已成,但难免年岁不到,见他如此,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金蝉子始入轮回,世世皆好人,十世为玄奘,更修得旃檀功德佛果,功德无量;如今玄奘再入轮回,历世修行,又是十世,这一次……不知能修得甚么功果……”
    道衍闻言睁开双眼,望着城外汹涌而至的攻城叛军,他知身侧的李真人没听懂自己这一番话,片刻后便再次说道。
    “十世又十世,哪一世,又会比这一世更轻松呢?”
    这话一出,李岚清面色陡然一变,不过很快,他便也逐渐平复下来,长长吁出口气,负手站于道衍身侧,好半晌,才喃喃说道。
    “你们这佛门修行……还甚是无趣啊。”
    道衍笑了笑,没接话茬,周遭一群守城将士手忙脚乱抵御叛军攻城,谁也没留意,城头一角这一僧一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天道无情亦无亲,仙家高人是否就是不问世事冷血无情?
    其实也不一定是。
    当小小濮州最终也沦陷在战火之中,当满城百姓都被王仙芝收入麾下之时,这些仙家高人,真没一个闲着。
    玄奘历世化身是什么?
    那可是十世修行的好人!
    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是一尘不染,万虑皆空;
    是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是池中有鱼钩不钓,笼中买鸟常放生;
    是闲来山后观虎斗,无事林中听鸟鸣;
    是无忧无虑无烦恼,世态炎凉皆看清;
    是真正大慈大悲、修行有成的佛陀!
    现在的玄奘历世化身在干什么?
    他在娶妻入赘,沉沦洞房、他在运筹帷幄,拒敌千里、他在徒手断人颈,抛刀夺人命!
    见他如此,火御真人笑得前仰后合,恶形恶状;
    见他如此,道衍缓缓闭上双眼,咏诵《心经》;
    见他如此,李岚清目中涌雷霆,英眉蹙成井;
    见他如此,九天玉帝抚掌大笑,西方如来手结伏魔印。
    人人心中都默默念诵着三个字。
    “金蝉子……”
    陈遥做了一个梦,他很清楚那是梦,否则自己也不可能赤足行走在一片漆黑水面之上。
    周围很黑,什么都看不清楚,陈遥觉得身上好冷,但这股冷意很快便被温暖所驱散,眼前出现一片火光,似山火,更似烈阳。
    陈遥什么都没想,只讷讷朝着那么火光慢慢走去。
    越是靠近光亮,浑身越是感觉舒畅,好似被万丈霞光包裹一般,暖流自丹田遍流全身——不多时,陈遥便醒了过来。
    天似墨盘星坠野,硝烟不绝,万籁寂静,只有篝火堆里的柴木烧得噼啪作响,火苗肆意砥t着黑暗——
    不知是才醒过来神志不清,还是脸上染了尘土血污,蒙昧间,陈遥什么都看不太清楚。
    但即便如此,转醒过来的陈遥,脑海里第一个念头便是寻人,他发现此时自己正靠坐在一棵大树下,也顾不上其他,一面揉搓着双眼喊着果儿的名字,一面手脚并用,开始自四处摸索起来。
    他想起来了,想起自己背着果儿纵马跃下城墙,想起自己背着果儿朝东面逃窜,也想起座下战马被叛军追兵射杀……
    “果儿!你在哪里?果儿!”
    摸了片刻,视线有所恢复,朦朦胧胧瞥到树下另一侧也坐着个人,看身影似乎很是娇小,见此陈遥不管不顾,直接将其拉入了怀中。
    “果儿!你还……”
    好字没说出口,陈遥的话头便噎住了。
    怀中之人的确是果儿不假,他也知道是果儿,但果儿此时却是浑身冰凉了无生气,不仅如此,陈遥此时也摸到了果儿背部插着的箭矢,一支,两支,三支……
    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流淌下来,但这一次,陈遥没有哭,他只是默默流泪,就这么抱着果儿的尸体,一直抱着。
    “没事了……果儿,没事了……有陈哥哥在,没事了……”
    风吹入林,幽幽如叹,宛若泣妇夜哭,伤者哀号。
    此时距离濮州城破,已是过去整整一日一夜。
    抱着果儿冰冷的身体,不知过了多久,陈遥这才擦去泪水,将果儿慢慢放开。
    望着怀里面如金纸已然身死的小丫头,陈遥笑了笑,他小心拭去果儿嘴角的血渍,又将她后背的箭矢轻轻拔去,再次将果儿抱回树下坐好。
    做完这些,陈遥这才轻轻一叹,盘腿坐在果儿一侧,重新握住她那双冰冷的小手,望着果儿苍白的面容,柔声说道。
    “是陈哥哥不好。果儿,你再忍忍,等陈哥哥把事办完,就去找你。”
    是啊,为什么非要蹚这摊浑水呢?
    陈遥说不清楚,事后回望,一切成空。
    也许那时,自尊、经验、情理与内心都曾告诉过自己,告诉自己说,这不可能、这有风险、这毫无意义——以及试试看。
    陈遥觉得自己真的有好好斟酌过所有建议,然而最终,还是听从了内心的声音。
    “试试看吧。”
    是啊,试试看吧,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总得试试,不是么?
    后悔么?
    很后悔。
    怀中抱着果儿冰冷的尸体前,陈遥无比后悔,所有的愤怒咆哮,所有的撕心裂肺都不足以说明他有多后悔。
    挫折不可怕,失败其实也无所谓,但有些失败是没有办法挽回的,除了以死谢罪,别无他法。
    陈遥并不怕死,上一世躺在病榻之上的每一天,他其实都在迎接,都在等待,甚至都在盼望着生命走到尽头——
    陈遥并不怕死,至少比起孤独的活着,他并不惧怕死亡。
    上一世没能能力守护她,这一世又没能守护好她,这是陈遥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事情,但事已至此,悲伤无用,陈遥唯一能做的,只有屠尽王仙芝这一整支起义军,然后亲自带着长垣八兄弟的头颅,到阴司地府给果儿赎罪。
    什么顺天应道,什么天地大义,什么天补平均,此时在陈遥眼里都不值一提——
    不仅是王仙芝一伙,那贪生怕死的薛崇瑞,陈遥也暗下决心,要一并铲除!
    人在极度愤怒的时候,总是会犯差不太多的毛病,觉得这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陈遥此时心境早已崩溃,而成年人的崩溃,往往都是如此静谧无声,毫不讲理——
    也无理可讲。
    “阿弥陀佛。肉身之眼晦暗不明,见近不见远,见前不见后,见明不见暗。如你所见,如你所信,皆是虚妄。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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