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破全然不在意王仙芝说什么,他的心思始终放在之前那绿袍少年身上;
    而城中军帐前,陈遥亦是一脸茫然,静静杵在梁大哥已然冰冷的尸身旁侧。
    有那么一时半刻,陈遥似乎是忘记了,他想不起来自己当初为何要留在这濮州城,留下来又做了什么,初衷是什么,最坏的结果又是什么……
    他想不起来了,脑袋里空空如也,空得可怕。
    直到城外传来叛军震天的喊杀声,才将陈遥从恍惚中惊醒,他知道那是王仙芝吹起了攻城的号角,锤响了屠城的战鼓,但即便如此,陈遥还是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想问一问身旁的兵卒,想知道此时城外的状况究竟如何了。
    匆忙经过的兵丁年纪并不大,约莫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被陈遥叫住,这少年满脸惶恐,连头上的铁盔都没能戴正,闻听陈遥问起,只颤巍巍表示——
    “叛、叛军攻、攻上来了!”
    是吧……就是这样的结果吧。
    陈遥叹了口气,如今梁大哥已然身死,鱼景尧也早是魂归他处,薛崇瑞全然不见踪迹,想来……也指望不上了。
    而自己如今已是恢复了布衣之身,纵然城中万余守将,士气丧失的前提下,又岂会听命于自己呢?
    即便听命于自己……自己又能做什么?
    直到此时,陈遥才切身体会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奈,穿越而来又如何?
    既没有梁大哥一身高超的武艺,又没有薛崇瑞翻手云雨的权势……
    但陈遥真的不甘心,双手紧握成拳,举目眺望,他本想求道衍大师与小李道长,即便不求他们为梁大哥报仇,陈遥也想求他们帮自己守住这濮州城。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这满城百姓,更是功德无量。
    道衍大师和小李道长都是仙家高人,他们没理由会拒绝,王仙芝的队伍到底也都只是些流民,若以仙法稍加震慑便可令他们知难而退,绝不用沾染业历,绝不必枉造杀业。
    陈遥觉得自己能说服两位仙家高人,他也必须如此,然而一抬头——却是再度傻了眼。
    城墙之上此时,哪还有道衍与李岚清的身影。
    没见到他二人,陈遥心中一阵绞痛,顾不上其他,他再次攀上城头,火急火燎地找了两圈,最终还是跪倒在硝烟弥漫、箭雨如潮的女墙之后。
    大势已去,天象已成,人力再不可违。
    想到火御真人这句话,陈遥再度一个激灵,当下叛军攻势极烈,濮州城门已是支离破碎,不出片刻,叛军便会攻破城门,长驱直入,而陈遥此时想起的,却是鱼寒酥与果儿的脸。
    鱼寒酥还等着自己带丹药回去,果儿还待在城南小院里,当下叛军即将攻克城门,得赶在城破之前,带她们俩离开。
    一念及此,陈遥也顾不上身侧咻咻而至的箭矢,顾不上周围或怒吼或惨叫的守城将士,他疾步窜下城墙,心中再无他想——
    他要将怀中的青璃还尘丹给鱼寒酥服下,然后再背着鱼寒酥赶回城南小院,带上果儿,一起逃出城外。
    什么普度众生,什么救济天下,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都通通见鬼去吧!
    刚下城头,城门方向便是一声震天闷响,数百义军将士手抬巨型雷木,终是将濮州城门撞开,战斗随即自城外转入瓮城之内,形势岌岌可危。
    陈遥见状再不做逗留,牵过一匹无主战马,翻身而上,直接朝着鱼府赶去。刚行至鱼府门前,陈遥便见到了最不愿见到的一幕。
    早在叛军攻入城门之前,这鱼府上下便已是乱做了一锅粥,老爷举剑自刎,少爷中剑归西,大小姐命悬一线,眨眼之间,整个鱼家的顶梁柱便已是轰然坍塌,速度之快,任谁都无法想象。
    鱼府本就是濮州数一数二的大府,作为中州刺史,鱼景尧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不是上头还有个天平节度使压其一头,在这濮州地界,他鱼景尧便是地地道道的土皇帝——如此,谓之家大业大也着实不为过。
    鱼寒酥与鱼凡信乃是鱼景尧正妻施室所出,在鱼府地位与其他侧室偏方的庶出女子自是不同;
    然待鱼府上下从老爷少爷双双亡故、大小姐也即将魂归天外的惊恐中一回过神,人性中的丑恶便再也抑制不住,由他们助力,最终还是将整座鱼府拖入了人间地狱。
    陈遥赶到之时,不仅鱼景尧这些侧室偏房的姬妾纷纷在抢夺鱼府财物,一些鱼家子弟更在肆意争夺,甚至不惜与府中有同样心思的仆从下人们反目成仇,刀刃相见——
    陈遥才跨入鱼府,便见得萧绝被五六个持剑少年围于角落,情况已是极为凶险。
    萧绝作为鱼景尧贴身家将,身手自是了得,但身手再好,也架不住人心叵测,他现下正仗剑半跪于墙角,周身遍布血污,左臂更是不翼而飞;
    而他面前的几人,不过都是些半大孩子,有男有女,一个个凶神恶煞,围住这汉子不停谩骂。
    “狗仗人势的奴才!平日里跟着凡信那杂碎耀武扬威,如今被老不死一剑刺死,天道好轮回,何其快哉!萧绝,你这么忠心,何故不随这对狗父子同赴黄泉?”
    其中一持剑少年剑指萧绝面门,哈哈笑道——
    这人姓鱼名刑,陈遥认识,当初随鱼凡信当街策马之时,便是自马背上跌落下来那两人之一。
    看来此人也当是鱼家子弟,只不过到底是庶出,终日只能跟在鱼凡信身后。
    “就是!事已至此,鱼家已亡,濮州将倾,你这奴才,还守着那小娘皮作甚?让本小姐一剑杀了她便是,也省得她再生痛苦。”
    “没错,萧大哥,你也不仔细想想,妾身这做妹妹的,怎舍得看姐姐受苦,是不是?”
    此间说话的是另两个身着紫袍、腰系玉带,一身男装打扮的少女——
    不必说,当是鱼寒酥庶出的妹妹们,她们口中一句一个小娘皮,身上却是随鱼寒酥一般,也纷纷走男扮女装的路数。
    “狗奴才就是狗奴才,平日里看家护院也就罢了!今日我等兄妹齐心,要为姐姐脱离苦海,没想城南那乞丐丫头也敢上前阻拦,你这狗奴才不帮衬我等,居然还护着那臭乞儿,老娘恨不得多剐她几刀,让她明白明白自己低贱的身份!”
    穷苦家的孩子爱抱团,是靠聚合血脉求生存;富贵家的孩子易争斗,是想分割血脉享生活。
    这些道理陈遥都懂,更何况这还是在刺史府,天花板还是鱼凡信这等心性的大哥,这些庶出子弟在长期的被压迫与屈辱中导致精神扭曲也情有可原。
    而至于这萧姓家将?
    陈遥对他其实并没什么好感,不过这也不怪他,立场不同,陈遥能理解。
    但不管怎么说,鱼家父子双双殒命,这汉子没同其余人那般落井下石,依旧守在这鱼府大院,尽忠职守,光凭这一点,陈遥便得救他。
    陈遥当下虽无高强武艺,但好歹也随着梁大哥扎了数日马步,单是挂六只水桶的臂力,也不是面前这些富家子弟所能阻挡得了的;然而正当陈遥准备上前救下萧绝,冷不丁突然听到这么一句。
    陈遥登时一愣,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一众鱼家子弟正围着血流不止怒目相向的萧绝冷嘲热讽破口大骂,冷不丁听到背后有人说话,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狗奴才抢东西抢到这里来了,闻言正欲转身直接下刀,不想一回头,却是看到个浑身灰扑扑的绿袍锦衣少年郎。
    陈遥这身婚服一直没来得及换下,之前在城头来回折腾,后又策马火急火燎赶回鱼府,当下周身早已是蒙尘染土,亮眼的翠色也早是失了色泽。
    但即便如此,在场几人还是认出了他。
    那曾跌落马下的为首少年见到陈遥先是一愣,尔后哈哈大笑,一副老天待我不薄的神情,他晃着手中宝剑,边来回比划,边吊儿郎当地朝陈遥走来,边走嘴里还边念叨着。
    “哎哟哟,看看是谁回来了,这不是咱们的驸马爷嘛!驸马爷,您不是出门给你家娘子备草药去了?怎的这么快便回来了?莫非……驸马爷一肚子诗才,也出不了这濮州城门?啧啧啧,这可如何是好啊?”
    陈遥心中此时已是万般惊惧——当然这惊惧和面前少年并无关系,他只是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某种……
    他完全无法接受的可能。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强压下心头的恐惧与愤怒,陈遥咬紧牙关再度一字一句问道,“什么……城南……乞丐丫头……?”
    众少男少女一愣,不等面前这鱼刑搭话,自他身后又走上前一妙龄少女。
    这少女乃是鱼刑之妹,唤作鱼绥。他们两兄妹皆出自侧室,而在鱼家,但凡庶出,都是单字为名,以示尊卑。
    鱼绥撇眼上下打量陈遥片刻,捂着樱桃小嘴咯咯一笑道:
    “哎哟~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驸马爷呀,平日没机会相见,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寒酥那小娘皮还挺有福份……驸马爷,如今寒酥已作尘土,驸马爷不如……就收了妾身算了,反正妾身也是鱼家小姐嘛~”
    鱼家这些庶出的子弟平日里虽是狼狈为奸窝在一处,但其中还是有所针对——
    比如面前这群少年。
    他们嫉恨的几乎都是鱼凡信那公子哥,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而对于鱼寒酥这位姐姐,却是言听计从毕恭毕敬,平日里丝毫不敢有任何逾越之念;
    而鱼家庶出的其他姐妹对此便是持截然相反的态度。
    比如这鱼绥,她尤其对鱼寒酥恨之入骨,当下有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是她鱼寒酥的,她便都要明争暗夺,抢上一抢。
    当下这鱼绥见陈遥生得俊秀,便起了玩弄之心。
    反正你鱼寒酥还没尝过,我这做妹妹的便越俎代庖,帮姐姐你尝尝味道,待玩个三五日腻味了,便一刀杀了,送下去给姐姐你继续享用,如此一来,岂不美哉?
    想是这么想,然而没等鱼绥再多说一句,一只大手便突然自眼前闪过,连着她捂在口唇间的纤细手腕带脖颈,都被这手一并捏在了一处。
    鱼绥没料到陈遥会突然冲自己出手,男女授受不亲,这岂能合礼数?
    但这驸马爷刚见面便掐向自己洁白如玉的脖颈,力道还如此强横……嗯,她倒是打心底挺欢喜……
    粗暴的男人最有魅力,办那事的时候也最得劲。
    鱼绥年方十三,初潮已来,更自去年便已是偷尝禁果,个中滋味她岂能不知?
    当下见陈遥如此粗暴,鱼绥娇喘一声也不反抗,刚想嗔怨两句猴急个甚,不想打眼再看,只见面前翠服少年已是模样大变——
    他双目圆睁犹如恶鬼,咬牙切齿形似阎罗,须发皆张怒气盈盖,青筋暴起口绽莲花,原本秀美的面容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杀意,当下已是变得极度扭曲,再看不出半点常人模样。
    只一眼,鱼绥便吓得户门一紧裤裆一暖,当即晕厥过去。
    陈遥出手极快,只是没料到还未开口问话这娘们就先晕了过去;而正在此时,一旁的鱼刑见状也旋即举剑砍来——
    他可没自己妹妹那些龌龊的想法,登堂入室暂且不提,这小子昔日当街惊马,使自己跌落马背,在众人面前出了丑,这份仇怨鱼刑一直记在心里,本想着这小子既然敢入赘鱼府,那日后有的是下毒的时间,不想大婚当日便发生这多事。
    不过鱼刑转念一想又觉也好,事已至此,鱼家再没人为这杂碎撑腰,自己也不必再伺机报复,反正他那宝贝乞丐跟班自己也砍杀了几剑,如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暴起发难便是。
    一念及此,见陈遥出手掐住鱼绥,鱼刑顿觉机不可失,当即举剑便砍,力求一剑毙命。
    然而。
    陈遥此时哪还会有什么过多的心思,见一旁的鱼刑胆敢公然朝自己举剑,当即勃然大怒,他放开掐住鱼绥的手,直接迎着鱼刑的剑锋欺身而去,就在剑锋即将劈至面门之前,陈遥身形一矮,如同鬼魅一般,自鱼刑腋下穿过,冲其右腿膝盖窝便是一脚。
    整个鱼府只有鱼寒酥一人习武,其余子弟包括鱼凡信在内对武道一途都没什么兴趣,若是鱼寒酥在场,她便会愕然发现,陈遥这一招,正是八卦掌中的子胥过关。
    一招见功,鱼刑哎哟一声当即跪倒,但他仍不死心,倒地的刹那出于本能地将手中剑锋一横,便想照后横切——
    鱼刑当下已不求一剑毙命,只要能伤到这臭乞丐,慢慢玩死他也未尝不可。
    陈遥的心境此时无比通透,他从未感觉过如此舒爽,方才那一招子胥过关也全然是他临时有感而发,他从未学过什么八卦太极掌,甚至连子胥过关是什么都不太清楚,只脑海中零星闪过这一招式的画面,而且画面还是来自上一世的武侠电影。
    当下一脚踹向鱼刑膝窝,陈遥本想先卸去其力道,不料这人心思歹毒,倒地之前还想再出阴招,看穿其心思令陈遥再度怒从心头起,直接伸手握住鱼刑仗剑的手腕,反手探臂扣住这人的脖颈,脑里一热,手中劲道一起。
    “咔嚓”一声,便扭断了点什么。
    待陈遥回过神来,身前的鱼刑已是软绵绵躺倒在地,陈遥一愣,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伸手刚想去探其鼻息,便听得身后其余鱼家子弟尖叫一片,转头之时,这群少男少女已是竞相丢下手中刀剑,纷纷四散而逃,眨眼的工夫,小院内便只剩下了气喘如雷的萧绝。
    “萧大哥!”
    陈遥心切,也顾不上鱼刑到底怎么了,三步并两步跨到萧绝身旁将他扶住。
    萧绝此时神色已有些恍惚,完全是凭着一股倔强之力苦苦支撑,此时见是陈遥归来,这汉子勉强露出一抹笑容,本想拱个手,一晃左臂这才苦笑一声,咳着血说道。
    “陈公子,你、你回来了……萧某失职,未能保、保护好少夫人……还连累了……果儿姑娘……”
    其实看到萧绝后背位置的伤势,陈遥便知他是遭了暗算,而方才听那群鱼家子弟口中之言,他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果儿很有可能……现下也在这鱼府之内。
    果儿的性子陈遥很清楚,自己坐轿前往鱼府拜堂成亲,果儿肯定不会甘愿留在小院里无所事事,她肯定也会随着花轿一同摸到鱼府,混入宾客之中,虽不一定真会做什么捣什么乱,但凭果儿的性子,肯定会整夜守在新房之外。
    而如今鱼府出了这等大事,果儿又会怎么办?
    陈遥想都不用想,心中一阵剧痛袭绞而来,他忙扶住萧绝道。
    “萧大哥!寒酥现在在哪里?果儿是不是和她在一起?”
    萧绝眼中闪过一抹凄凉,他望向陈遥的眼神无比悲悯,仿佛此时即将伏尸当场气绝身亡的不是自己,而是面前这苦命少年。
    “秋香院……少夫人在秋香院,果儿姑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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