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家时,姨夫在院子里愁眉苦脸,看见我回来,上来捏捏我脖子。“云逸,快去屋里看,给你买了啥好吃的。”
    姨夫对我很好,直到现在我也很念这份情。
    我赶紧跑去屋里找吃的,只见姨妈脸色蜡黄,躺在炕上,有气无力的说道,“云逸,你咋玩到现在才回来?以后可再不敢了,你看你连个家都没有,你妈和你爸为了给你建个家出去打工挣钱,你奶又不疼你,你一定要听你外婆话,知道了没有。”
    我的心思完全在吃嘴上,哼哼唧唧应付下,拆开一包虾条啃了起来。
    说着,姨夫和外婆都进来,姨夫手里拿着报纸,外婆端着炖好的鸡蛋,“红梅,来,起来把这碗鸡蛋喝了。”
    “妈,你不管,我睡一会儿就好了,现在吃不下。”
    “硬撑着吃点,吃了给你‘送送’,你人就轻松了。”姨妈起身吃了两口,哇哇吐了出来。姨夫赶紧接过碗放在桌上。
    “云逸,去给你姨妈把手巾拿来。”我放下虾条,去脸盆架子取来毛巾,姨夫帮姨妈擦了擦嘴,又轻轻让躺下。
    外婆脸色也不好,对姨夫说,给‘送送’(送灵的意思)吧。
    说着,把旁边的报纸铺在炕边叠成‘鸡毛符’(鸡毛符又名插立符,是送灵的一种手法,需要把报纸叠成像鸡毛一样,寓意:鸡毛符,飞上天,鬼神缠身不叫唤,鸡毛符,送鬼灵,顺顺当当向前行。)然后将筛箩(农村用来筛面粉的,周围用竹子围成,中间蒙上一层纱布,和刺绣用的针箩很像)扣在姨妈头上,再将一条红内裤铺在上面,外婆端起老烟枪,姨夫准备用打火机点,被外婆拒绝,火柴匣掏出一根火柴,噗嗤划着,吸巴吸巴两口,吐在筛箩上,火柴并没有灭,接着点燃叠好了鸡毛符,在筛箩上左三圈又三圈,嘴里唱着,“你哪里来的哪里去,好好当当一直去,路过黄泉不回头,一路走到孟婆桥。”
    突然间,火势猛然增大,顺着房梁飞上去,姨夫大惊,恐怕点燃房子,那会儿都是土木结构。
    外婆也着了急,还没将剩下的鸡毛符烧完,将两根筷子一下栽进已经准备好的水碗中,筷子根本立不住,就在筷子要倒的时候,外婆一巴掌将筷子打飞出去。
    送灵失败。
    活了大半辈子的外婆知道,这是缠上不肯走,有了大麻烦。
    姨妈迷迷糊糊对外婆说,“妈,咱炕边站了两个人。”
    外婆大惊,转过身对我说道,“云逸,你先去你大舅家。”
    大舅不是外婆亲生的,他是当年从河南逃荒到外婆家,外公看他可怜就收为养子,结婚后就自己盖了房子,过自己的日子。
    我还未出门,姨妈又说道,“妈,咱门口还有一个挡着不让走。”
    外婆一辈子迷信,立马叫住我,“云逸,你去把你爸爷(外祖父)叫来。”
    外婆和外祖父不和,到外祖父死都是指指点点,做饭也不给外祖父吃,也不让我去,老死不相往来。呵呵,或许是天道轮回吧,外婆现在也遭受到自己儿媳加倍的对待。
    外祖父一直都住在窑洞里,外婆住在正房,小舅住在偏房。可这个节骨眼,自己女儿火烧眉毛。毕竟外祖父年轻时是跑马的,见识广,知道这种事情怎样处理。
    姨妈说完就开始狂吐不止,伴随着高烧,人的意识也逐渐模糊。
    我去窑洞里喊外祖父,“爸爷,爸爷,我外婆叫你呢。”
    进了窑洞,看见外祖父正在火盆里给自己下挂面。外祖父这个人一辈子很讲究,年轻时候抽大烟,后来家道中落,但一直都是挂面,白馍,大罐茶。
    外祖父一听,是外婆叫他,心想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云逸,你婆叫我干啥?”
    “我姨妈一阵子病大的不行了。”
    外祖父一听,骂道,“这死婆娘,娃娃病大了都不给我说,我还以为你们在房里吃饭。”说着,把挂面放在一旁,拎着我的手,“走,去看看。”
    等到了房间时,姨妈已经开始抽搐。
    外祖父当机立断,“永宏,你去医院叫老张,云逸,走,咱俩去叫人。”
    “你们去哪叫人?”外婆不饶。
    外祖父小事不和外婆计较,大事可不含糊,“你在家把娃娃照顾好。”
    出了院门,摸摸我的头,“云逸,你跑的快,你赶紧去敬老院找赵海龙,就说我找他有急事,赶紧去,晚上我带你去供销社买麻花。”
    “我不爱吃麻花,我要吃奶糖。”
    “行行行,奶糖就奶糖。”
    一听是找赵海龙,心里突然有种小大人的愉悦感,虽说是受到一瓶罐头的诱惑,内心还没承认,但在赵海龙心里,我就是他徒弟,徒弟求师父帮忙,哪有不帮的。
    就算没有外祖父,我也能请来,越想越觉得自己本事越大。
    再说赵老头现在肯定没在敬老院,一定在供销社门口看人家下棋。
    撒丫子跑出去,绕过敬老院直接跑去供销社。
    果不其然,老头在那杀的血流成河。
    下棋的是供销社老板,老头正在给当参谋,供销社老板不听老头话,连输三把,他还火上浇油说人家是臭棋篓子,气的供销社老板一脚把棋子踢飞,不玩了。
    对手正好是供电站的老刘,供销社老板是他外甥,满脸通红很是尴尬。
    旁边人打趣道,“你当娃他舅,就不知道让你外甥赢一把,你小心你外甥今年过年在你门上不来了。”惹得一群老婆子老汉哄堂大笑。
    供销社老板的老婆气的追着丈夫骂,“你球本事不行,就不要下棋,下了棋还输不起,你先人的脸让你丢到尻子里去。”
    老头站在人群队里,喋喋不休,“自己是个臭棋篓子,还不听我参谋,刚才要是破你四象,你有个啥棋?你说,你有个啥棋。”指着供电站老刘,老刘本就很尴尬,只能嘿嘿苦笑。
    等我到跟前时,老头做好架势要亲自上。
    我在后面挠了老头一下。“老头,我爸爷找你有事。”
    老头还不想走,好不容易争到一把机会,“啥事?不急的话明天说。”
    我跑的气喘吁吁,“我爸爷说是急事,让你赶紧到我屋里来。”
    迟疑两秒钟。
    不舍的把位置交给别人,“你们耍,我有事先走了。好好把他杀两把。”
    等我和老头返回走到敬老院时,外祖父正在坡上眺望,看我们来了,拄着拐棍撵下来。
    老头和外祖父年龄一般大,但外祖父看起来特别沧桑,腰背佝偻,胡子一把长,拄着拐杖走路颤颤巍巍。
    “蛋娃,你不下来了,你往回走,我就来了。”老头朝坡上喊道。
    哎,蛋娃是谁?这才知道,蛋娃是外祖父的小名。之后我老是在外祖父前叫蛋娃,气的外祖父老是骂道,“小挨球滴,学好的不行,学坏咋这么快?”
    天色已经暗下,家家炕眼门燃起浓浓青烟。
    外婆家挤满人,大舅和几个表舅都来家里看望姨妈,屋内七嘴八舌说什么都有。三外公也拄着拐杖,弯着腰蹒跚而来。
    我们路过三外公家门口时,他刚好出来。看见同行的赵海龙,语气略涩,对外祖父小声说道,“伯伯,你咋把他请来了?”仿佛对老头有很大意见。
    外祖父接过三外公递过来的烟卷,“只要能救我孙女,管他谁是谁。”这句话相当霸气。
    老头年龄可比三外公大的多,他并没有理会三外公,拽着我超过三外公和外祖父,先到达外婆家。
    三外公还在后面喊叫,“云逸,你回来。”
    我回头看了一眼,老头却没有松手的意思,拉着我向前走去。
    三外公有些急眼,“嗨,伯伯,他这是什么意思?”
    “咱们哪还有什么时间扯这些,快跟我回去看看红梅吧。”
    外婆家院子前,种着四棵大柳树,柳树足足需要两个人合围,晚上老远看起来,仿佛四个巨人一般,外婆家经常把牛栓在这里。
    外婆家的大黄在外面浪够了,回到家院门并没有进窝,而是做出挑衅的姿态,冲着院子里不紧不慢的吼着。
    老头走到柳树前突然停下,“紧咬人,慢咬神,不紧不慢咬鬼魂,云逸,我们进不去,门口守了一个,先等一会儿。”
    院灯开着,飞蛾在灯下拼命撞着灯泡,砰砰作响,几条壁虎顺着砖头墙窜来窜去。可是,门口什么也没有,我不知道老头什么意思。
    老头站在柳树下看了足足有三分钟,外祖父和三外公此刻也走到跟前。
    外祖父记得冒汗,“我说海娃,你咋还站着看啥,我是让你帮忙的。”外祖父有些急了。
    “老张在里面。”
    说也奇怪,老头并没进屋,他是咋知道老张在里面?难道他有透视眼不成?
    老头和老张不对付,不知为何,老头一直说老张是个庸医,他一点都看不上老张,看见老张就烦。
    “老张来了就好,我进去看看。”三外公听老张来了,心里多少有了底,他可是我们乡的名医,村里人一有头疼脑热就找老张。
    就当三外公正要进去时,老张刚刚出来,边走边说,“打了退烧针,应该问题不大,好好睡一觉就没啥问题。”
    老张四十多一点,发型可以用一句很流行的谚语,两边铁丝网,中间足球场,一双皮凉鞋被他穿的完全变形,黑色污垢从里向外渗。
    外祖父赶紧掏出香烟迎上去,“老张,留下来吃点饭再走。”
    老张摆摆手,“吃啥饭,我得赶紧回去,今黑我值班。哦,叔,你不操心,红梅不要紧,看样子是着凉有点发烧,我打了一针,开了点药,好好睡一觉发一汗,没啥要紧。”
    “那老张,不吃饭了抽根烟,哎,多亏你了,那你慢走。”三外公往出送了送。
    到门口时,老张回头对外祖父笑道,“爷,我走了,你在屋里,天黑你再不送了。”走前,瞟了一眼老头。
    我此刻心中充满疑惑,老头到底是怎么知道老张在里面?难道他看见老张去了我家,只是我没看见?
    正胡思乱想时,外祖父低声问道,“海娃,这到底是咋回事?”
    “咋回事?你家门口站着一个?屋内还有一个?今晚要是弄不走,恐怕凶多吉少。”
    外祖父一皱眉头,整张脸如同干枯的树皮,“那咋能弄成这个样子。”
    “是不是他婆送灵了?”
    刚才外婆送灵,外祖父在窑洞,并不知情,转过来问我,“云逸,你婆是不是在屋里烧纸了?”
    童言无忌,有啥说啥。“我婆烧了两张报纸,火太大,差点把天花板点着。”
    外祖父立刻会意,“海娃,难不成是送灵没送走,闹大了?”
    “谁说不是。这不是一般小鬼,普通人根本对付不了,他婆也真是,本来这两个怨气大着,现在再一送,火气更大,各个凶神恶煞,今天看来不带你家孙女走,是誓不罢休。”
    “海娃,咱俩交情你可不敢胡说,我红梅咋可能招上这两只?”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咋招上的,那是后话,当务之急是把这两个东西降了,否则你孙女今晚恐怕难扛过去。”
    三外公已经急了,朝外头喊道,“快来人,红梅又抽了。”
    又听见大舅吼了一声,“永宏,你快把红梅嘴掐住,别让她咬舌头。”
    顿时间,狂风大作,本来介于完全黑暗和肉眼可识别之间,这股风吹的所有东西都变的模糊,只能看见黑色的轮廓,令万物都变的诡异起来。
    其实人的恐惧也正是这种状态,介于知与未知之间,是极为恐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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