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中,临近江南贡院的秦淮河畔。有一闭眼少年,背躺青岩,四仰八叉,面庞上方的丹桂枝繁叶茂。七月初并不炙热的光阳,穿过椭圆形翠绿的桂叶。沐浴全身,格外惬意。
    鼻中嗅着淡淡的桂花香,耳听着大明第一红粉河的潺潺水声。这实在是一个做温香软梦的绝佳天床。少年感受着这天,这树,这水,梦中的头牌清倌衣带渐落!然后——
    “起床起床起床!阿贺阿贺……贺新郎——大小眼——懒鬼——挺尸——快起来!!!”
    由远到近的呱噪,如投入湖面的石子将佳人的窈窕身姿打散。名叫贺新郎的少年拉下翘起的嘴角,只觉得灵魂楞是给生拉强拽重拖凡尘。他身子一翻,露出小臂长短,布条紧裹如烧火棍的条状物。缩缩脑袋想拼命抓住春梦的尾巴。
    背后的“活灯泡”见他不理,伸手朝“烧火棍”摸去。
    “白鱼儿你……挨千刀的破落户!”
    贺新郎反手扇开贼爪,睁开一对左小右大雌雄眼。壮躯弹起,虎坐石磐,瞪着面前男孩满脸黑线。那男孩矮瘦白净,一脸轻佻,白色瓜皮小帽斜戴。一双灵动流转的活鱼眼,对上贺新郎疲倦惺忪的死鱼眼成鲜明对比,见他睡醒顿时笑开了花。
    贺新郎忍住把拳头按进这圆脸小眼的冲动:“彼其娘之!稍晚来那么一会儿老子就把头牌清倌的衣服脱了呐!晓得做一次春梦有多难呐!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呐!你扪心自问该怎么赔我呐!”阿贺一口一个“呐”郁闷到极点。
    “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施主何必为区区幻境冷落眼前骨肉兄弟?岂不闻妻子衣裳兄弟手足,衣破可缝肢断难续!”白鱼儿满脸佛祖加刘皇叔的圣光,随后“哈”的一笑:“其乐无穷!等我白锦鲤发达了把这整条秦淮河的青楼花舫全买下了,到时候送你七八个美女暖床都不嫌多的!”
    贺新郎把头发胡乱绑了个马尾,将“烧火棍”系在腰后撇嘴:“乳臭未干的小鬼牛皮倒大。”白锦鲤马上反驳:“你长齐了长齐了长齐了?毛没长齐的小杆子!”
    贺新郎想说我十六啦早该成亲了,但看这小话痨不服来辩的架势,实在懒得跟他啰嗦:“所以大清早你就是专门来搅我好梦的?彼其娘之!有屁放放完滚。老子再打个盹说不定又能梦到一个。”
    白鱼儿急说:“快午时了我的哥,没事也该起来了。何况真出事了,宁静又被蔡家兄弟打了。”
    “哦?”贺新郎眯起了眼。“蔡花和蔡虎,前天才收拾这两泼皮今天又皮痒了?”
    “就是那两杂碎,在新建的文德桥那儿,叫了人堵上宁静一顿狠打。老田,伍琦,还有金锁玉佛已经过去了,阿贺你也赶快啊!其乐无穷,今日定要杀他个干干净净,让他们有来——无回!”白鱼儿兴奋地唱起戏腔。
    “……不急,既然老田已经去了那就没我什么事了,区区几个泼皮小菜一碟。”
    白锦鲤的满腔热血被无视。贺新郎叹了口气喃喃说:“宁静嘴太欠了,老惹这帮混蛋干嘛……不知道打坏没有,坏了得赶紧送药馆找姚宠……哎!彼其娘之!他家老头也快不行了……”
    贺新郎缓缓起身,正看见河边港口的商船正要起航,大明独一无二的福船上,代表天下霸主的旭日大旗被河风刮得波浪般飘起,更显威风凛凛。阿贺看着那拉风的红日图案,幻想若是自己也有一艘大船,挂着这样一面大旗扬帆出海该是何等豪气快活!思回现实,惊觉自个肚腩和大腿好像又胖了一圈,脸色愈发难看,一股“失落光阴无处觅”的伤感扑面而来。
    贺新郎哀叹一声,拍拍身上几天没洗的葛布短褐,懒洋洋伸个腰,壮实的少年身段舒展开来。四下望望,确定没人注意,拉着白鱼儿身前一挡,对着丹桂解开裤带——大珠小珠落树根。
    “老桂树啊老桂树,每天借您宝躯为我遮阳小睡,小子无以为报只有这一泡童子神水,愿您老人家长命千岁得道成仙!保佑俺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再娶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当老婆!这厢多谢多谢呐!”
    贺新郎系紧裤腰带,双手合十,脸色严肃而虔诚。白锦鲤望望这人,又望望这树,插了句“我也要”。窜到树旁小解祷告。有行人看到这幕,低低骂了声“小泼皮”,白鱼儿一句“老泼皮”兑回去。
    两人顺着秦淮河朝东走去,快午时的街道正是喧嚣热闹之时。商铺如林,行人如织。今年乃大明万历十二年,正是圣明极盛之世,滇南车马纵贯辽阳,岭徼宦商横游蓟北。而以南京为中心的南直隶是大明朝整个南方江山的中枢,其富贵繁荣更是万中无一。南京古名金陵,有明一朝官方称呼应天府(因是明太祖朱元璋龙兴之地)乃六朝古都。千年来以昌盛之文学,俊彦之人物,灵秀之山川和宏伟之气象闻名于世。
    大都之中,全天下最为知名,繁华和向往的便是这十里古秦淮。北岸有培育和诞生天下英才的江南贡院,南岸则有规模宏大香客蜂拥的夫子庙和令无数男子折腰沉迷的烟花风流之所。天南地北的官员,学子,商人,贩夫,走卒,一起构成这古秦淮的特有的人间百态。这风景即使是从小南京长大的白锦鲤仍觉得百看不厌。他看了看贺新郎,几次催促他走快点,用跑的最好,但阿贺心事重重,步子不快不慢。白鱼儿说十句他才回一句,望着这人间繁华显得意兴阑珊。
    “屎痞癞子!我说你到底怎么啦没精打采的!做梦撸多了还是赌钱赌输了?”
    “老子就是撸多了赌输了但撕开你这张臭鱼嘴的力气还是有的。”贺新郎狠狠瞪他一眼,叹气说:“每天吃饭睡觉听书看戏赌钱做雇工打小混混,太他妈无聊了!老子来南京也有两年了,马上成个亲生个娃,柴米油盐酱醋茶浑浑噩噩这辈子都结束了……怎么得了?”
    “其乐无穷!你这两年把自己养得脑满肠肥胖了十倍还不知足?咦……”白锦鲤转念一想,小眼一撑激动起来:“鸿鹄深知鸿鹄之志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其乐无穷,想我等在南京城蛰伏已久,是时候该一起出去闯荡天下扬名立万啦!”
    白鱼儿豪气冲天:“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定能闹他个天翻——地覆!哈哈其乐无穷,到时候衣锦还乡。骑五花马穿千金裘,羡慕死那群整看不起人只会嚼舌根的狗头。”
    “嗯,嚼舌根……”贺新郎默默听他装逼,鄙夷看着眼前这头号嚼舌根的:“请教鸿鹄兄,您老打算如何建功立业啊?别看现在天下太平,就你这样的,出了南京肯定被坑得连渣都不剩!”
    “其乐无穷!凭某家的如炬慧眼,安能瞧不出如今盛世宛如易碎卵壳?”白锦鲤学着评书里的诸葛风采,轻抚他想象的长须,沉着嗓子故作严肃:“乱世欲出,而乱世必造英雄!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
    “住口!哪里学的妖言惑众不要命啦?”贺新郎低声喝道。白锦鲤吓了一跳,一个“分”字硬是掐在喉中。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放下心来。有心转移话题,见大河中央,满载着求富欲望的商船缓缓行驶,在碧如明镜的河面上泛起圈圈涟漪。
    白锦鲤吸吸鼻子,仿佛闻到了船里飘来的钱香味,灵感乍现:“噫!我们去经商啊,下南洋,大人们都说海商利润高的吓人。尤其是海外的西洋人,特别喜欢我们大明的丝绸瓷器,他们金银又多出手阔绰,不出几年就发财了其乐无穷!”白鱼儿说着双眼变铜钱状。
    “呵呵——本钱呢?砸锅卖铁先不说能几个丝绸瓷器,光是一个船引资格证,多少商贩挤破了头下了血本也抢不到一个。就算祖坟冒青烟被你得了船引,海上多少强盗?当他们吃素的?还有多少官商勾结杀人越货的。有私人武装的大商队不怕,小商队一个运气不好别说血本无归,连命都给丢海里喂鱼!”
    阿贺面无表情:“没钱没证没船没炮没背景做个屁海商?换一个换一个。”
    白鱼儿皱了皱眉,路过一茶楼正听一说书老人在讲长坂坡:“那赵云右执龙胆亮银枪,左握青釭宝剑,所到之处威不可挡!正要杀出重围却听身后曹洪叫道:‘军中战将留下姓名。’赵云提气丹田,扬声大叫——”
    “我乃常山赵子龙也!”白锦鲤扯开嗓门朝茶馆大叫。众听客皆反感扭头,老头儿正讲到要紧处,突被打断气得吹胡子瞪眼。白鱼儿大笑拉着阿贺飞快跑开。
    “你要敢在我老爹说书的时候这么胡闹你看我不把你舌头拔出来。”阿贺无奈摇头。
    白锦鲤笑说:“其乐无穷那还用你说?大水不能冲了龙王庙不是?”说着眼里又是一亮:“说到赵子龙不如咱们也参军去?年前东方将军出兵河套,从鞑子手里解救上万子民威震天下,现在朝廷和蒙古鞑子在河套你来我往打得好不热闹,正是丈夫建功立业之时。咱们去西北来个马上挣富贵,白马银枪杀他个七进七出。”顺手捡起一树枝作长枪,豪气干云:“杀——”
    “哈哈——杀你个头!就你这麻雀体型大腿还没鞑子胳膊粗。在这打架每次都躲最后面上了战场还指望你冲锋杀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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