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空寂的山谷,马儿跑得精疲力竭,已不听命令踱步跑去山边吃草。她试探地呼唤他,“曲鹤鸣,曲鹤鸣你怎么了?”
    没等来他回应,却等到他大叔一般轰然倒塌,连带着她一起滚落地面。
    好在地上的土松软,她跌一跤也没大碍,自己撑着身子爬起来,低头拍灰时才发现,原本沾满雨水的衣裳不知几时被血染红,大片大片嫣红的色块如同大丽菊一般开在青色绸缎上,红得触目惊心。
    “曲鹤鸣!”她慌了神,去拖拽神志不清的他。
    曲鹤鸣再是瘦弱,也终究是个男人。她费劲了全身力气也拉不动他分毫。她扶起他上身,一不小心便沾了满手血,太多刺目的猩红更令人手足无措。她触到他背后一根长箭,扎进肉里,刺破了肺叶,血流如注。
    “曲鹤鸣你醒醒,你醒来告诉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样才能救你。”一片诡异又和谐的死寂,耳边听得见山间的风,树上的叶,原野中奔跑的野兔,溪流里自由的鱼,以及悲不自已的云意。
    她正在失去他,在她最脆弱的时候。
    “别……别哭……”他艰难地睁开眼,眼前模糊,但并不妨碍他看着她,静静的沉默的,一如往昔。
    云意自背后扶住他,摇头否认,“我没哭,你快起来,起来去找二爷把伤治好命留住。”
    “我不能了……”失血太多,他在她怀里止不住地冷颤,“你顺着这条路向北,记不记得乌兰城外破茶棚?向西是凤台镇,二爷就驻扎在镇上,他见了你,必定是高兴的。”
    眼泪模糊了视野,她哭着拒绝,“别想着就这样打发我,我这就领你去找大夫,一点点小伤装什么生离死别,起来……快起来……”
    “你得赶紧上路,小刀那孩子撑不了多久。你才是最紧要的,我为二爷做事,虽死犹荣。”
    “我不管……我不管……你那么讨人厌,怎么能就这样……我会恨死你的,我一定会恨死你的……”
    她说恨他,他反而高兴起来,虚弱地描画出最后一个笑,“我说你一定会来的,二爷当初还不肯信。你瞧,我没猜错,你一定会来,我知道你……我知道的……”起初是单纯的得意,末尾是凄惘与落寞,他心里的疼痛盖过肺部的伤,永世相随。
    他的呓语更如同自我告慰,他提起一口气,刚想要开口,顶不住咽喉里涌出血,随着他一阵咳嗽全然喷溅在她脸上。
    “你说那些都是假的,但是……但我是不信的,我不信…………”
    他的梦停留在乌兰成余宅一方小院中,她与她谈诗品画,拨弦对弈,他自以为找到今生挚爱,然而她却说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一个虚妄无情的梦。
    但他不信,从来不信。
    她哭着求他,“别死……曲鹤鸣我求你了……别离开我,我害怕,我承受不起……”她不想告别,不想懂事。谁知道为何情缘总是短,为何苦难总是长。
    她想回家,却突然间记不起她的家在何处。天地茫茫,踽踽独行,何处是归路。
    他太累了,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想要斗胆伸手摸摸她的脸,但才抬到半道就已没力气,彻底跌落下来。
    “快走——”他的声音细不可闻,他的气息也就此停顿。
    他的梦,就此断了。
    夜幕下只剩漆黑一片,山间又下起小雨,似乎是白日里老天爷没发完的脾气。曲鹤鸣的身体已凉透,马儿也已经吃得饱肚。她没办法收敛他,只能拖到山坡下,盖上树枝与落叶做好标记,等来日再谢。
    眼泪流干了,似乎也再不能言语。她牵了马再次出发,孤身一人月下潜行。
    她清晰地记得,他反反复复说,我说你一定会来,但二爷不信,你看还是我猜中。
    她来了,他却走了。
    这世界来来往往,都不过孤身游弋。
    ☆、第123章 许诺
    一百二十三章重逢
    她走了一夜,同时被负疚折磨一夜,似行尸走肉一般毫无知觉。日上中天时抵达凤台镇,这时候她已经一整夜未曾进过一粒米、饮过一口水。她半边是泥,半边是血,发髻已经散了一大半,头发被血水凝固,紧紧黏在面颊。蓬头垢面,疯癫无状。
    凤台镇只有一条能过马车的街道,云意牵着马从南走到北,她的速度很慢,期间不断与街道两旁或好奇或害怕的商贩对视,围观之人战战兢兢,而她拖着孱弱的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行,仿佛走完这条街,她便再不会往前多走一步。
    嘴唇干涸开裂,她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却尝到腥甜的血。
    很快,很快走到街尾。
    她再也无处可去,同时精疲力竭,绝望的情绪一瞬间将她湮没,眼前一片黑,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多一具被命运推向绝境的躯体,那些人远远看上一眼,又各自散去,无声无息。
    这些日子以来,当下是她睡得最安慰最满足的一觉。
    她以为她已然死了,入了地狱或是天堂,再不为人事烦恼。
    但怎奈耳边有“地狱小鬼”吵得厉害,叽叽喳喳不停,“怎么睡了这么久还不醒来,人搞成这个样子,我怎么好带到二爷跟前。”
    另一人说:“千万不要,让二爷知道了,刚养好的伤又得坏事。”
    “那依你看,能藏到什么时候?”
    “多一日是一日,哪有人一睡不醒的?”
    她浑身酸疼得厉害,睁开眼看四周,不知几时被安顿在四面灰墙的农家院,门口只挂着一道烂棉絮做挡风之用。那两只小鬼就是隔着帘子啰嗦,才让她听了个一清二楚。
    嗓子难受,她也没力气大声喊人,见床边一只茶杯,便抓起来敲桌面。
    外头两人当即忙活着把这家媳妇找来,没多久便推进来一位穿红袄的年轻妇人,扭捏着搓着手,操一口山西话问她,“妹儿睡醒了?有……有啥想吃的,额去弄。”
    云意撑着手臂坐起身来,一开口嗓子如破锣,“我饿的厉害,得让我进些米粥。天冷,还劳你给我一件暖和衣裳。”
    小妇人忙不迭点头,“你等着,额给你去弄去。”这就要走,闹了半天,云意连一口水都没喝着。
    外头,有人隔着帘子扯嗓喊,“二爷没事,夫人放心,千万养好身子,等夫人身子好了,属下再去禀报二爷。”
    “查干?”
    “是是是,正是属下。”
    “我身后或有追兵,你需尽快派人往南去,小心为上。”她的声音极轻,查干需竖起耳仔细听才能分辨清楚。
    “夫人放心,已有人出城善后。”
    “曲鹤鸣他……没能回来……也再回不来了……”
    查干汉语不好,她并未直白说出个“死”字来,他却能听出她语中悲切,行军打仗的人,这些话听得多了,也能猜出大概。“我……我出城去找。”
    旁边另一人推搡他,“你出去,留下这么个事儿,我怎么跟二爷交差。”
    查干道:“那就你去——”转而又同云意说,“夫人,这是我兄弟德玛,刚从特尔特草原来,还不懂事,夫人见谅。”
    云意问:“几时让我见二爷?”
    查干为难道:“夫人且养一养,二爷如今也不大好,属下擅作主张,是怕二爷见了夫人又是心疼难过,这……二爷的身子着实经不起了。”
    “知道了,你去吧——”得知他近在咫尺,她心中反而平静。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见与不见不在一时。
    第二天晌午查干跑来说:“曲大人已经带回来。”
    “还没跟二爷提?”
    “不敢提,更不敢私下收敛。”曲鹤鸣的死讯层报上去,陆晋总要追问原因,这一说就该涉及云意。
    她歇息两日,已然好过许多,“你等着,我换身衣服就随你去见他。”
    查干木着一张脸在门外僵立,有许多画面他一生都不愿多想,譬如昨日,他在山谷里找了一整晚,最终追着路边散落的衣裳鞋袜,在狗窝里找到几处让野狗吃得精光的人骨。拼拼凑凑才整理出大半个完整躯体,浑身上下也就头颅尚存,能依稀分辨出这便是二爷身边最得力的曲鹤鸣曲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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