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病房里死寂半晌。
    唐染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像是这许久才醒回意识来:“坏……了?”
    “对,”谭云昶硬着头皮解释,“是实验室今年新来的学生,不懂事,以为那机器人是实验室内的研究材料。他们私自研究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就给拆坏了。”
    “……”唐染的脸色慢慢白下去。
    谭云昶连忙补救:“虽然暂时没法开机,但是已经返厂重修了!实验室里也给它的生产商那边下了新的加急订单。唐染妹妹,我保证,很快、很快就能送回来一架新的了,你放心!”
    “那,”唐染紧紧地攥着手指,“它的记忆还会有吗?”“记忆?”谭云昶一噎,下意识地看向骆湛,不过在目光落上去以前,他已经回过神又心虚地收了回来。
    他尴尬地朝唐染笑:“人形仿生机器人只是在外形和感官还有反应上尽可能通过各种闭环控制趋近人类行为,并不是真实的人类,哪、哪会有记忆这种东西?最多就是一些,咳,记录并存储下来的数据罢了。”
    唐染咬住唇,没再说话。
    她垂了眼帘,又一点点低下头去。
    房间里的安静让谭云昶愈发地不安。趁唐染低头没注意他的工夫,谭云昶连忙求助地朝骆湛使眼色。
    可惜那人的全副注意力都在身旁的唐染身上,没半点额外分出来的,自然也收不到他的讯号。
    眼见着唐染的头越来越低下去,几乎要埋到身前了。窗边突然响起女孩的轻声来。
    “骆骆。”女孩声音微颤,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它真的坏了吗?”
    “――!”
    谭云昶心里咯噔一下,猛地转头看向骆湛。
    骆湛紧皱着眉,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沉默几秒后,他张口就要说话。
    谭云昶非常确定骆湛在此刻这个模样的唐染面前绝对坚持不过三秒以上的谎言。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谭云昶张口就来:“他也不知道!”
    唐染错愕地抬头,眼里果然已经蓄起粼粼的水色。
    谭云昶心一横,决定恶人做到底:“骆湛人在国外什么都解决不了,而且我们怕影响他们的比赛,一直没敢告诉他这件事。”
    “――”
    唐染僵坐在那儿。
    谭云昶愈发地良心不安,尤其小姑娘即便低回头去了,那双盛着泪的眼的景象也一直在他面前挥之不去。
    谭云昶生怕唐染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那样的话,他保证,那个坐在旁边已经开始嗖嗖地放冷气的狗男人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所幸唐染并没有哭。
    她只是僵在那儿呆了很久很久,然后慢慢起身,谁也没看谁也不管,她无声地往病床边走。
    但谭云昶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模样的小姑娘,他慌神追了一步:“唐染妹妹,对不起啊,我们――”
    “我累了。”
    女孩的声音轻轻地,打断了谭云昶的话。
    她停在病床旁,没回头。
    “我要休息了。”
    谭云昶第一次见到唐染这么平静漠然的语气,几乎有点心惊胆战:“那,那我们下午再、再来……”
    “我下午也休息。”女孩轻声说,语调平寂,“等我的第一个生日过去以后,我们再见面吧。”
    谭云昶傻了眼。
    唐染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她掀开病床上白色的被子,慢吞吞地爬上病床,然后女孩背对着他们躺进被窝去,给自己盖好被子。
    她把自己裹得很严实,整个人在被子下缩成一团,好像浑身都很冷。
    看起来小小的、可怜巴巴的一小只。
    不必说骆湛,谭云昶都看得感觉心如刀绞――他乖得小闺女一样的唐染妹妹,这一次显然是史无前例地生了气发了火。
    只不过小姑娘是个闷火山。
    她在自己心窝里炸得粉碎,滚烫的岩浆咕嘟咕嘟地冒,烫得满心一个一个窟窿,但还是努力憋住了没有爆发出来。
    谭云昶正苦思冥想该怎么补救,就听身旁响起脚步声――骆湛从墙前直起身,紧皱着眉就要往唐染的病床边走。
    谭云昶看清骆湛侧脸表情,心里咯噔了下。
    他想都没想,拉住骆湛便把人往病房外拽:“那我们先不打扰你了唐染妹妹,你好好休息!”
    “砰。”
    病房的房门关上。
    “……”床上雪白的被子上沿,几根露出半截的细白手指慢慢攥紧了被单。
    病房外。
    谭云昶的手被骆湛甩开。骆湛压不住恼意:“你为什么要拉我出来?”
    “祖宗喂,我不拉你出来难道要让我看着你去干傻事?”
    “我只是要告诉她事实。”
    “我说的不就是事实吗?机器人本来就是被实验室里那几个臭小子拆坏的啊!”
    “但那是一年前的事情!”
    “我、我也没告诉唐染妹妹具体的时间点不是?”谭云昶心虚地放低音量,苦口劝:“我拜托你清醒一点吧祖宗,你真打算把实情全都告诉她?”
    骆湛攥拳,紧紧咬牙,颧骨微动:“不然呢,让我看着她难过?”
    “你就算告诉她了,她也未必会高兴啊!那可是欺骗,从头到尾完完全全地欺骗!女孩气别人没关系,但如果生男朋友的气了那可就是最不好哄的――你不怕她不理你了?”
    骆湛冷声:“那也比让她自己一个人难过好。”
    “……”谭云昶噎了半天,咬牙,“以前是我们都瞎了看错了――你特么还真是个痴情种啊。”
    骆湛没有理会谭云昶的话,他转身就要回病房。
    谭云昶头都大了,冲上去一把把人拉住:“你是不是忘了你和你哥的赌约了!”
    “!”
    骆湛的脚步猛地僵在原地。
    谭云昶气得咬牙切齿:“你当初怎么跟int里所有人保证的?你可是说过会带我们创造属于我们的历史的!――怎么,小少爷现在准备反悔了?”
    “……”
    “你忘了这么些年大家一起吃的苦受的累了是不是?就前年年关,为了在十几万行的代码里找一个bug,所有人连着一个多周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熬到最后终于找出来,一群人笑得闹得像群傻逼――实验室里最滴酒不沾平常聚餐连口饮料都不喝的千华当场拉开一罐啤酒,一仰脖子就闷了,然后直接倒地上,所有人吓傻了冲过去给他掐人中,结果发现丫鼾声打得比谁都响――这些、那些,你全都忘了?这几年int走到这一步,终于终于让过去正眼都不瞧我们的老古董开始看到我们的潜力,在这种关头,你作为int的队长,准备扔下我们、扔下整个int,拍拍屁股走人了?”
    “我没有!”骆湛狠声。
    谭云昶激动得唾沫星子直往外溅:
    “那你现在在干吗?你不就是后悔了,不想受这些罪了,想当回你的骆家小少爷,刚好借着这个机会去和唐染说出实情、输了你的赌约然后舒舒服服回去继承你们骆家的亿万家产?!”
    “我、后、悔?”
    骆湛抬手,一把攥起谭云昶的衣领,他眼角已经隐隐发红。
    “从我违背爷爷的意愿进了int团队,这些年骆家的所有意愿像是藤蔓一样缠在我身上,死死地把我往回拽。我真要回去甚至不必后退、只需要不再抗争地停下来――如果我真有过哪怕一秒的动摇、有过哪怕一次想放弃int的一切,我只需要停下来!而这些年我停过哪怕一次,我就不可能坚持得到今天!”
    “……”
    长廊死寂。
    只剩下两个冷眼对峙、气得胸膛起伏的男人。
    在他们谁也不想示弱、眼睛都瞪得发酸了的时候,两个小护士嘀嘀咕咕地从他们身旁的墙角溜过去――
    “这两个人是在医院演情景剧吗?”
    “是吧?疯子似的。”
    “那个长得那么好看,结果年纪轻轻就坏了脑子,真可怜。”
    “唉,真可怜。”
    骆湛:“……”
    谭云昶:“……”
    两个人同时尴尬地松开手,各自退了一步,扭过头。
    骆湛退到走廊的窗边,回想自己方才幼稚的行径。
    过了几秒,他低下头靠在墙上,扶着额气得笑出了声。
    谭云昶也几乎同时笑起来。
    谭云昶:“祖宗,不带这么犯二的。你可是k大的门面,传出去这也太丢人了。”
    骆湛凉飕飕地瞥他,似笑非笑:“不是你先起的头?”
    “……好像是哦。”谭云昶叹气,“真特么丢人啊。”
    “行了,回去反省。”
    骆湛从倚着的墙面直起上身,手懒洋洋地插在裤袋里,耷拉着眼转身往楼梯口走。
    谭云昶笑了下,跟上去。
    快到停车场的时候,谭云昶突然想到什么,问:“唐妹妹不让我们来给她过第一个生日了,怎么办?”
    骆湛一顿:“我再想想。”
    “嗯。不过,”谭云昶疑惑地回头,“唐妹妹为什么一定要是生日之后?”
    骆湛皱起眉,默然未语。
    直到两人坐进车里,骆湛发动起车,几次点火没成,他突然攥起拳,用力地砸了一下方向盘。
    谭云昶一愣,抬头看过去。
    坐在驾驶座里的青年眼角微红,薄唇翕动:“因为机器人是她上一个生日的礼物。”
    谭云昶没反应过来。
    “……”
    骆湛红着眼抬头,不远处的疗养楼矗立在正午灿烂的阳光里。
    他握在方向盘上的十指慢慢收紧,声音哑下去。
    “如果她把机器人当做亲人或者朋友、当做鲜活的陪伴过她的生命,那它就是她的旧生日那天‘降生’的。”
    谭云昶想到什么,眼神一震。
    骆湛低下头去:“而我们‘杀’了它。她的旧生日那天,现在成了它的忌日。”
    谭云昶僵住身形。
    几秒后,他慢慢叹出口气:“怎么解决随便你吧,我会配合……你想清楚后果就行。”
    骆湛死死攥着方向盘,闭了闭眼:“嗯。”
    .
    周三是唐染原本的生日。
    从上周六开始就一直郁郁寡欢的唐染,终于在周三这天达到了情绪上的最低谷。
    从早上醒来,吃早餐,发呆,吃午餐,继续发呆,吃晚餐……
    一直到窗外天色黑下来,小姑娘除了语气词以外,仍旧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即便是蓝景谦亲自出马也没用。
    等到接近晚上八点的时候,窗外长空如墨。
    唐染对着病房里的蓝景谦下了“逐客令”,也是今天到此刻说出来的唯一完整的一句话:
    “爸爸,我想休息了。”
    蓝景谦即便再不愿,也只能叹了声气。事无巨细一一嘱咐过了,他才皱着眉离开病房。
    唐家偏宅摆在方桌上的小立钟被唐染带来了疗养院。
    八点一到,它的钟摆在安静空荡的房间里敲响孤零零的八声钟响。
    想起一年来,那些一个一个历历在目的、黑暗里被陪伴着的夜晚,病床上的唐染终于忍不住弯下要去,把湿了的脸埋到双膝前。
    “骆骆,”她声音压不住哽咽,“对不起,我……”
    房门突然被拉动。
    黑暗的病房里照进一页长廊的灯光。
    唐染吓得止住哽咽,错愕地扭头看向房门――
    透在长廊的光下,门上扶着一只白皙的指骨修长的手。手的主人似乎来得很急,他扶在门旁俯着身,唐染能听到空气里细微而急促的呼吸。
    那个呼吸里带着一点,莫名的熟悉感。
    想起这种熟悉感的来源,唐染的意识空白。
    直到那道身影慢慢直起,踏入她的视线。久违的、熟悉的、机械质地的声音沉哑作响――
    “生日快乐。”
    骆湛站在半明半暗的分割线上,他望着藏在黑暗里,看不太清的病床上的女孩。
    然后终于平复呼吸的骆小少爷垂下眼,露出一点狼狈而释然的笑。
    “还有。”
    “晚上好……我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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