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是初五那天到的,姚舒文知道这一刻终究会来。打从宣政殿返回以来,无论妻子与父亲问自己什么,他都尽量宽他们的心,总说一切都好。日子平静地过去,大儿子仍然没有学会如何解开六子联方,姚舒文则不再强求。人生嘛,偶尔蠢钝一点,也是一种幸运。
    “不解了,你没有这个天赋。”看着眼前比同龄人高出一个头的儿子,他微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头,似乎是认命了。
    儿子疑惑地看着父亲,觉得以往严厉的父亲今日完全变了模样。母亲和妹妹抬着午饭过来,家中还剩下的最后一块肉,被父亲让母亲做成了肉羹,全家人聚在一起安静的吃着午饭。姚舒文时刻做好接受处罚的准备,丢官弃职抑或锒铛入狱。
    午饭未毕,成海便捧第三十四章着圣旨走进了姚舒文家的小院。
    “这是一个清官。”成海再次看到这个略显萧索的小院,不禁感慨道。可惜,他不能为姚舒文做什么,姚舒文的命运轨迹也注定要走向绝境。
    放下了粗瓷大碗,肉羹的香味还在唇齿之间,他似是祈求:“公公,家中妻小可否回避?”
    按道理,接圣旨是必须全家跪接的,可是成海手中拿的是一道死亡判决,看着眼前七八岁的小小子和五六岁的女孩儿,他们也眨着天真的眼睛看向自己。
    “我可以留下来。”老父亲微微一笑,他知道大事不妙,却有勇气与自己的儿子一起面对。妻子竭力控制着眼中打转的泪花,拉着一双儿女走回里屋去。此生,她不后悔跟了姚舒文,即便日子过得从不富裕,她也没有过半分怨恨。可是,姚舒文,今日你若有个好歹,我定用余生怨你恨你!
    “圣上有旨,京兆尹姚舒文滥用职权,玩忽职守,纵容聚宝钱庄欺诈百姓钱财,酿成大祸。更制造假口供印章,污蔑朝廷命官。罪不容赦,按律当斩,即刻执行!”
    天是蓝的,也是灰的。白云会被染黑,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老朽老朽,早就该死了。”
    姚老爷子在儿子被抓走的那一夜,悬梁自尽了。
    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一身的病,儿子不会参与到这场骗局中,家中不会陷入绝境。他记得,丹桂飘香的时节,小院里来了贵人,他们骑着黑色的大马。轿中走下来的老爷,给了儿子一千两银子,让他去买券票,这样就有钱给老爷子看病了。
    那一千两银子被骗走了,儿子说会偿还这笔债。可第二次再来到小院,那老爷就变了脸色。他以罢官入狱相要挟,儿子都没有低头。可偏偏自己不争气的发病,儿子才会连夜去求他们,当了一辈子清官,终究为了自己这行将就木的人,走上了歧途。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样的故事原来真的存在。儿啊儿,咱们父子俩一块走,只是黄泉路上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这辈子欠你太多,老父亲还有何面目见你?
    初六午时,才一夜的工夫,姚舒文就脱了像。深深陷下的眼窝,凌乱的胡须,占着几根稻草。由于还在过年,没有人来看这杀头的热闹。以往熙熙攘攘地刑场,此时只有穿着一身丧服的母子三人。
    大儿子的手中还捏着六子联方,“阿爹!我知道怎么解开了!”大儿子大喊一声将这六子联方狠命的往地上一摔,解开了......什么都解开了。姚舒文滚落下来的人头,还挂着一丝笑意。
    “家属领尸!”
    主刑的官吏在红伞下高声喊着,姚舒文的妻子抱起他的人头,这才放声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自那天后,这母子三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没有认知道他们是否还会回来。
    十五年后,魏帝国终究会为今天的冤案而付出惨重的代价。一个叫蒙巽的齐国悍将,会骑着浑身铁甲的汗血宝马,血洗魏都!
    “冤枉的,他是冤枉的......”风月白在宣政殿前喊出了血。
    雪,血,白的,红的!
    “风大人,圣上下令,您再出一声,就杖毙庭下!”
    成海俯视着跪在雪地中的风月白,脸上是风霜般的冷峻,不可一世的姿态,风月白要使劲抬起头,才能看到他遮盖在伞下的双眼。
    宣政殿已经不再是能够喊冤的地方,是他明白得太晚了。姚舒文已然身首异处,再也没有人可以说出其中的真相。
    吴府,他要去找吴衡,是他的“好心”引导着自己一步步找到崔迁头上的。他与姚舒文呈上同一套口供证物,而一个指向景掣,一个指向崔迁。他仿佛看到有人正在做出选择,最终姚舒文是被放弃的那个。
    既然选择了自己,他总得知道为什么吧。
    “将军,风月白已经在门外等了一个时辰。”
    吴衡发现书法可以让自己沉下心来想事,每天晚饭过后,他都会在书房中练上一个时辰的书法。尚恩,既是他的幕僚,也是指导书法的先生。落下最后一笔,尚恩低声地提醒他,外面的雪天里还有一个倔强的风月白。
    “这些酸腐的文人,倒还真有几分骨气。”
    吴衡不屑的一哼,却忘了身边的尚恩也是文人出身。铜盆内净手,又抬起热茶喝了一口,才冲着管家招了招手。
    “怎么样,他还如才来时那般气盛吗?”
    “小的偷偷观瞧过,正在门槛上蜷缩着呢,哪还有什么心火啊?”
    人都快冷死了,所有的气焰也熄灭了。极度的寒冷让风月白突然开了窍。他今天就算拼了这条命,也根本撼动不了这将军府的一砖一瓦,徒然送命,与姚舒文何异?
    夜风中挂着“虎贲将军”字样灯笼的马车悠悠驶来,铜铃叮当作响,不知是谁的马车停在了风月白跟前。已然顾不上什么狼狈,只求这人赶紧下了车,进府去吧。
    “小姐慢些!”马车上先下来的粉衣丫鬟将一个矮凳放在地上,马车的门打开了,厚厚的棉布帘子后面伸出一只小巧的手,腕间的翡翠叮当镯清脆的一响,风月白将头抬了起来。
    下车的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子,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当,头上钗环时不时相撞,声音很是悦耳。
    “打灯过来。”跟在身后的婆子吩咐提灯笼的丫鬟,两个小丫鬟小跑着将灯递了过来。
    “呀!”
    目光突然落在门口的风月白身上,惊得那女孩儿不禁一喘。婆子上前踢了风月白一脚,骂道:“哪里来的叫花子,也不看看什么地方就窝在这里!”
    女孩儿接着微弱的灯光打量着风月白,不知为何,竟然噗嗤一笑,止住了婆子:“妈妈别踢打,兴许是哪个来求外祖父的学子。看他也挺不容易的,不用为难了。”
    “是,小姐!”
    婆子没再打骂风月白,女孩儿的眼睛始终盯着风月白的脸庞,将自己的手炉递给了他:“你是来找我外祖父的吗?”
    风月白看着停在半空中的那只手,不知道该不该接,也不知道她说的外祖父是谁?婆子又攮了风月白一把,他重重地撞在木门上:“你这个人真是,咱们家孙小姐问你话呢?跟个哑巴似的。”
    女孩儿手一松,暖炉不偏不倚的落在风月白腿上,僵硬的身子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暖意。如此失礼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真是难堪极了。想站却又站不起来,衣裳上满是泥泞,风月白不禁低下了头,轻声道:“在下风月白,前来求见吴衡将军。”
    嘶哑的嗓音,听到耳中并算不上动听,却满是男子的粗犷。
    “我就说是来找外祖父的,扶他进来先暖和暖和吧。”
    得令的家仆搀起风月白,几乎是架着他往吴府内走。他手中还握着女孩儿留下的手炉,淡淡的香钻入鼻中,应该是女孩儿残留在手炉上的。
    两杯热茶下肚,整个人像活过来了一般。宽敞的候客厅里,只剩下刚才搀他进来的家仆。怀中的手炉还是暖的,女孩儿却已经不再。
    “你小子好运气啊,遇到了咱们家最菩萨心肠的孙小姐,否则今夜得冻死你。”
    家仆一边给他倒茶,一边调侃着。
    “孙小姐?”
    在风月白的印象中,吴府的小姐早都已经出嫁,而这位孙小姐更不知道是哪一房的子嗣。看他那呆呆地样子,家仆多嘴,说道:“咱们这位孙小姐,乃是二小姐的女儿,名叫萧落落,因将军宠爱,一直都养在府内。”
    还有这样一位小姐,却是风月白从不知道的。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暖炉,小巧精致,像极了那个孩子甜美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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