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树叶郁郁葱葱,有了大片绿荫的时候,夏天悄然而至。
    伴随而至的,还有愈来愈紧张的局势。
    由于直皖战争胜利果实分赃不均和直系对亲日亲奉的梁士诒内阁不满,四月中旬开始,张作霖自任总司令,奉军入山海关,设司令部于落垡,率十二万官兵发动攻击。
    直系以吴佩孚为总司令,以保定为大本营,分头抵御,双方在马厂、固安、长辛店激战。战火同样烧到了樊楚阵营,至月底开战已有一周。
    周志生提着卷宗才出去,另有秘书送来战略报告,章绎之拿起报告一页页翻。
    机要室里人来人往,前线军报更是接连不断。下午两点钟,他顾不上吃饭,在与幕僚开完会后,又立刻赶去察看军防工事。
    谁知道实地查看时,竟偷工减料,完全不堪一击,机枪掩体皆不具备隐蔽性,周志生带了几个人把负责修筑的团长捆住揪过去。
    章绎之掏出配枪,不听求饶,抬手朝那人脑袋就崩了一枪,顿时血溅满身。
    他望着旁边瑟缩的副团长,冷冷道:“明天早上如果没有改变,你也活不了。”
    他转身朝另一边走,几个侍从官跟着,勘查完毕后,整个下午都在这片曾被炮火硝烟熏染的战地度过,及至深夜,直接睡在了斜坡上用军用帐篷临时搭建的指挥所。
    周志生自是清楚他为何这般震怒,就在昨夜,此前投靠楚军,还被楚仲业当面表彰过的将领带着手下数千精兵叛逃洛南。
    这只能说明一点,他的投诚是假象,是早就安排好的,而章绎之在意的不是其叛逃,是不知道其到底掌握有多少关于楚军的军事情报。
    假如有重要情报落到谢敬遥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炎炎夏日,气温一天比一天高。树影婆娑,阳光透过叶缝,在地上漏下斑斑光点。
    几根树枝斜斜地蜿蜒过窗户,落英缤纷。
    樊军调整集团作战方式,命各师各团分率精兵,两翼转移攻势,包围歼灭,另一方面阻断后路,迟滞了援军行动,缴获大批粮秣和军用物资,致使楚军各自为战伤亡过半。
    连日鏖战,楚军虽然也有反击取胜,但被攻克的高地却接二连三,难以抵御对方势如破竹之势。
    门外突然一阵骚乱,沈黛硬要闯进来,几个侍卫不停劝阻,却没人敢真的动手,玉萍一路哀求道:“夫人,您不能进去。”
    沈黛穿着件水滴领旗袍,外披以银丝线绣着牡丹的黑呢斗篷,扬起下巴不怒自威,“混账东西,你们谁有胆子碰我一下!”
    玉萍和侍卫们哪个敢跟她造次,唯唯诺诺退开。
    沈黛疾步穿过走廊径直进门,就见窗子边坐着一个女子。
    付清如慢慢回过头望了她一眼,沈黛顾不上别的,直截了当地问:“付小姐,战事蔓延到绥德县了你知道吗?”
    付清如恍若未闻,复又回头看着园子里。
    满地残花,层层叠叠。
    她好像感觉到轻微的震动,听到了远方传来的炮声,炮声很大,似乎想把这城里的所有东西都炸碎。
    沈黛忍住满腔的怒气,含着泪道:“我没有时间跟你解释,也不责怪你抢了我的丈夫,我忍着他整天与你在这里鬼混,现在低三下四的来求你,你劝劝他,让他跟我马上离开去英国。”
    玉萍低声说:“夫人,您别再难为付小姐了。”
    沈黛不甘心,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你知不知道,绥德离榆林有多近,樊军很快就打过来了,前线伤亡惨重,现在绎之手里的部队降的降,死的死,谢敬遥就是要他的命,我想……想他即使不听我的,总会听你的话,你去劝他,让他跟我一起走。”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再过不久,将是展开决战的时刻。谢敬遥是真的想杀了他,斩草除根吗?
    古往今来,多少奇人异士,将军沙场百战,终有一天要面对蜂拥而至的敌人。
    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不能入鲁缟。可傲如章绎之,又怎会丢盔弃甲当逃兵?就算身边没有一兵一卒,他也不会苟且偷生。
    付清如目光平静道:“我不会说的。”
    沈黛气急,“你,你这个女人怎么如此狠心?绎之有什么地方对你不好,对你不起?!”
    付清如轻问:“如果他听了我的话,你心里真的高兴吗?”
    沈黛把头一扭,用力抹掉眼泪,快步走出房间。
    既然他那么不惜命,死就死吧,她才不想成为白牺牲的陪葬品!反正就算她救他,他也不会存在半点感激,她何苦?
    通夜大雨,周围黑漆漆的,天边偶尔仿佛腾起几片血色的光,不知是炮火的光还是什么。付清如枕着手臂,逼自己躺在床上,一定要睡好。
    可她几乎夜夜难眠,就算睡着,也会因为微弱的声响惊醒。
    犹若置身迷离的梦境,屑石纷飞。
    枪林弹雨,飘来阵阵腥臭,忽又柔风吹拂,有人牵住她的手,她茫然跟从,奔跑。杀戮、流血、喊叫,她一时醒,一时睡……
    清醒着,混沌着,半夜总感觉谁在旁边,灯火影影绰绰,有道目光沉沉地凝聚在身上。那人坐了片刻,又很快离开,连脚步都听不见。
    章绎之有时候会来这里,没坐半个小时便有副官来向他报告前方战况形势,而每次他都锁在书房里,绝不让她听到任何消息。
    付清如站在房间中央,深紫色的毛绒地毯被明灭的光照着,像葡萄上凝着点点寒霜。
    衣柜上的镜子映出她的样子,单薄如纸片。
    “洗完了?”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她拍了下一旁的藤椅,“过来吧,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章绎之有些诧异,他刚沐浴出来,就是不想让她看到这些。
    付清如没说话,只是卷起袖子,抽出棉签蘸了消毒药水清理他手臂的伤口。
    他垂目盯着她的头顶,任由她支配,因为入神,忘却了皮肉的痛楚,全部的目光仅在她的一举一动。
    简单包扎完,她起身道:“好了。”
    章绎之沉默地坐着,一直盯着手臂。
    付清如看着他的侧脸,淡淡地问:“章绎之,你不觉得累吗?”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偏头看向她,脸上分辨不出是何种神情。过了会儿,他扬起嘴角笑了笑,却没有说一句话。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笑,但是她知道,那笑容不是快乐的。
    繁华落尽(三更,大结局)
    “清如,我从来不害怕失败,更不害怕死亡。”
    人终有一死,既然还能选择,不如选择更体面的方式。
    他的声音低沉而冷漠,蹲下来握住她的手,听得她在盛夏的天居然身上有些冷。
    章绎之走到门口,却突然折身,大步朝她迎来,用力抱了下她,然后头也不回,快步而出。
    五月,天方破晓,付清如被一阵吵嚷声惊醒,她打开房门,只见玉萍东奔西跑,慌张指挥着两个老婆子收拾行李。
    她觉得蹊跷,拉住玉萍问怎么回事。
    玉萍颤声道:“这两天城里都乱了,大家跑的跑,樊军已经突破最后一道防线,榆林撑不住了,付小姐,咱们快走吧!”
    话音刚落,有士兵哐当一声大力推开门,如同石柱般挡在面前,“付小姐,总司令让我带你去见他!”
    “付小姐,付小姐!”玉萍被拦住,不可置信道,“总司令不可能这样做,他不会看着你死!”
    付清如对她摇头,示意她放弃无意义的反抗,跟着士兵上了车。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下来,正映得章绎之身上军装的几枚扣子熠熠生辉。
    她望着他,站在火车站大厅来来往往无数的人潮里。
    近来夜间常常突然鸣响警笛,吓得寻常百姓早早就关闭门窗。街上店铺萧索,也少见有人出行,处处可见破败漆黑无人居住的残旧民房。
    兆头有,可这一天到来,依然措手不及。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说道:“你要是想拉个陪葬的,最好一枪打死我。”
    章绎之不答话,眼神飘了下,身上还沾着来不及擦拭的斑斑血迹。
    兵荒马乱,逃难的吵嚷呼叫纷纷扰扰,夹杂哭声,闹声,却如隔一层天地,根本听不清。
    命运之轮流转不休,他可否想到今日?
    片刻,他缓缓抬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车票扔给她,“你走吧。”
    付清如低头看了看那张开往定西的车票,又抬头看他,瞬间有些发懵。
    “现在走,还来得及。虽然我和秦振业是敌人,但你是他疼爱的外甥女,他不会为难你。”
    “如果你不走,我就不放手了,”他贴在她的耳边,前所未有的语气袒露着情愫,“因为我根本舍不得。”
    他肯放她离开?而且早就知道有这一天,所以提前做了准备,甚至替她铺好了后路?
    被人撞了下肩膀,她差点摔倒,他迅速伸手,似乎想去扶,却滞在半空收回去。
    付清如回过神来,捏着车票擦身而过往前走去。
    “你怎么办?”她在身后问了一句。
    “我是总司令,一军之首,自然要指挥军队战斗到最后。”
    此时,一名随行军官附耳焦急地低声提醒:“总司令,时间紧迫耽误不得了。”
    “绎哥哥……”她唤了声,嗓子里干涩得厉害。
    她可以离开了,可是为什么不感到开心,不觉得轻松呢?连自己也不明白现在是怎样的心情。
    所有防线被突破,榆林失守,他会怎么样?
    爱的人,恨的人,难以忘却的人,即将离散的人,会随着时间逐渐淹没在冬霜夏雨的年轮里。
    今天的告别,可能是永诀。
    章绎之脚步一停,因为这许久没有听见的称呼凝固在原地,“看来上天不愿你留在我身边。很好,这样也好。”
    他仿佛要回头,却终于只是纹丝不动冷冷说道:“你自由了。”
    不再停留,匆匆迈出大厅,刹那埋没在人堆里。
    背道而驰的一刻,注定今后无论生死他的世界彻底失去最后那点温暖,独守着回忆,只余片片荒芜废墟。
    付清如坐在乱哄哄的车厢里,可是火车并没有准时出发,迟迟不见动静,引得乘客们大声抱怨。兵荒马乱之际,他们没有耐心等待,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逃离是非之地。
    她望着从远处飘来的青色烟火,闻到硝烟的味道,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珍重。
    大家灰头土脸,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有人耐不住性子干脆去四处找车长询问。
    没过几秒,就听见谁惶恐地喊起来:“完了,樊军攻进来了!”
    众人闻言更是方寸大乱,一阵骚动后,纷纷抓起行李往火车外面跑。有的等不及,直接从窗户翻出去,场面混乱不堪。
    “姑娘,发什么愣,赶紧逃命吧!”一个老头推推她,好心告诫。
    付清如随人群被挤下车,月台上到处是慌乱奔跑的人。
    轰轰轰!
    猛烈的炮火撼动大地,建筑也跟着震颤。随着那越来越急骤的爆炸,风雨显得那么微小无力,慢慢地被一连串的枪声给淹没……
    她被人群推攘着,跌跌撞撞,猛地几个巨大的炮弹声在附近响起,震得她一阵耳鸣,似乎有湿热的液体流出,什么声音也听不清楚了。
    付清如看到人们张嘴大喊着什么抱头鼠窜,还有人倒在地上,被掉落的东西砸得头破血流,却听不到声音,所有画面都成了无声的黑白影片。
    樊军打败楚军进驻榆林,在这个朝阳初升的早晨。
    城门设了关卡,进进出出都要接受盘查,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迅疾地驰骋过来,后面紧跟着大批全副武装的士兵,占据整条街道。
    谢敬遥一手拿马鞭,一手勒住缰绳坐在马背上,他披着披风,帽下的眼睛淡然无波,却透着几分风霜疲惫之色,黑色军靴上是锃亮的马刺。
    须臾,先进城的郭旭纵马从前方回来,下马立正道:“报告,查到了少奶奶的消息。”
    “说!”
    “查抄的独立营在章绎之的沁园抓住了一个叫玉萍的下人,她说少奶奶一直被困在沁园内,不久前刚被章绎之带去火车站,不过那里被咱们的炮火波及,恐怕……”
    不等郭旭说完,谢敬遥已经甩起缰绳,打马就朝火车站方向飞奔而去,石磊慌得立刻追上去。
    马如旋风疾驰,一路所见,无一店铺开门,皆是紧闭门板,四周的人见着穿军装的人,跑得更快了。
    “少爷,危险!”
    谢敬遥翻身下马,对石磊的话充耳不闻,穿过拥挤的人潮,扒开屏障,看到背影像她的女子,就疾步上前拉住看是否是她。
    被拉住女子或惊愕,或胆怯,可都不是她。
    他大步前行,一个个去找,根本无心顾及别的。
    “付清如!”
    尽力想看得更远,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看到。
    谢敬遥朝前快步走,希望能捕捉到关于她的踪迹,却没有半点信息。
    付清如站在乱作一团的人群当中,头晕目眩,抬头仰视了会天空,只见漫天迷雾烟尘。
    恍惚听见有谁在叫自己,她的心狂跳两下,回头眺望,紧接着却发觉是自己一时的幻听而已。四处望了望,只有潮水般涌动的人流。
    轰的一声巨响,如同炸雷头顶响过,铁轨边被炸出一个大坑,腾起的火光烟雾升至半空,震荡的炸弹威力吓得民众们四散奔逃。
    唯恐自己成为倒霉鬼,眼睁睁等待战乱和死亡的降临,人们开始拼命拉扯推搡,无数人被推倒在地受伤。
    付清如微微失神,日光刺得眼睛发痛。
    风吹起乌发,她拖起沉重的脚步再度向前走去。
    晨曦穿透薄云,照着渐行渐远的身影,徒留时光流淌,就像那些从叶缝间漏出的光线,割裂了前尘旧梦。
    完结感言
    到这里,正文全部完结。
    不知道有没有番外,或许有感觉就写吧,但是不能保证。
    不管大家是一章不落看完全文,还是选择性地看某些章节,我都感谢你。
    鞠躬。
    这个故事应该不是po18的风格,很慢热,没有特别甜的情节,基本就是曲曲折折带点温存,很多人会不喜欢这种。
    我不会写肉,也是第一次写肉,文笔稚嫩多多包涵,但愿以后能进步。
    站在上帝角度来看,男主或许不够爱,是从不懂感情慢慢学会爱,所以付出似乎不多,直到最后,他也不是为美人放弃江山的人,只会把女主和事业并排放在第一位。
    但我认为,他至少在一步步改变,会竭尽全力去保护去爱她了。
    关于女主,我知道很多读者不喜欢因为留言已经看出来哈哈。
    一千个读者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吧,本身设定是个弱女子,有坚强和聪慧,但从小家庭环境使然,是温室里的花朵,这点就不足以支撑她在复杂的军阀斗争中像男主一样游刃有余,也没有那么多心机。
    有人会觉得她在惹麻烦,可是站在她的角度,只是不能袖手旁观的善良,促使做了当时能做的最好的决定了。就算之后发生不好的事情,那种瞬息万变的时局谁能真正料到呢?
    当然,喜欢和讨厌谁是自由,我不会改变读者的看法。
    最后是开放式结局,比较偏现实向,我知道也不讨人喜欢,但是留下了自行想象的空间。
    希望咱们新文见,写个真正谈甜甜恋爱的文可能更受欢迎哈哈,大家可以留言给我,想看古言还是现言呀?
    再次感恩相遇。
    ΗǎIτǎNɡsΗЦωù(塰棠圕屋)·てOM
    --

章节目录

绮怀(民国)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欲望社只为原作者渔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渔火并收藏绮怀(民国)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