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她神经质地后退几步,再去审视画作,深深浅浅的碎片组成了一张无比可怖的,抽象的人脸,那张丑陋的面孔正在和自己的一点点重合……
    原来自己在羽悠心中竟然是这样可憎,而那些美好的回忆破碎之后的,才是羽悠心里真正的梦魇。
    “不!”林萃再次将脸埋进双手,泪水顺着指缝流淌出来。
    在诺伊雅岛上的时候,虽然和害怕面对越来越聪明懂事的女儿,她却不能停止每天都构想一遍和女儿重逢的情景,在这一千多次的构想中,没有一次是这样惨烈的。
    她隐忍着哭泣,抽噎道:“羽悠,你不可以对妈妈这样无情,我是爱你的。我只想给你最好的一切,包括回忆。”
    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羽悠冷笑一声:“我承认你给了我最好的物质条件,你以为这样一来我就很快乐吗?你错了,一切物化的东西都是冰冷的,只有关爱和陪伴才有温度。”
    “原谅我,我也是第一次做妈妈。”林萃夹着抽泣的声音几乎是在哀求她的原谅。
    “从九岁起,你就很少像其他孩子的妈妈那样陪伴在我身边。这些年,我忍受着孤独寂寞,起初,还天真地每天期盼你回来看我,到后来,一点点心寒,一点点死心……”羽悠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她可以把心里的话对妈妈一股脑儿倾吐出来,更令她意外的是,竟然还可以说得这样轻松。
    “你不可以对妈妈这么冷漠。”说这话时,林萃却抽噎得浑身发抖。
    小沙龙室内的空调令整个房间异常干燥,羽悠脸上的泪痕早已被风干,此刻,她又恢复了平日不悲不喜,不怒不嗔的漠然神情,平静地说道:“不,不只是对你,我对任何人都这样冷漠。我十七岁了,我的成长轨迹就是这样的。当我一点点长大,开始观察周遭的世界,开始思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时,没有人给我正确的典范和样本,更没有人教会我对这世界温柔以待,甚至没有人给过我正常的家庭,你应该庆幸你的女儿内心足够强大,她没有自杀,也没有堕落。所以,请不要对我要求太多,我从来都不曾有过的东西,你让我怎么给予?”
    林萃咀嚼着冰碴儿般锋利寒凉的话语,再抬起头时,羽悠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
    女儿的话刺痛了她。
    什么画界奇才?什么为艺术在孤岛上求索?事实上,她只是个自私又不成熟的女人,企图逃避世界上一切真实存在的挫折。
    她终于明白,自己用一种痛苦,伤害了女儿两次,一次粉饰了她的童年,一次暗淡了她的青春。
    又回到海平面下一层的波塞冬套间,羽悠仰躺在房间中央的大床上,隔着整面墙的玻璃,望着在海水间游弋的鱼群,她感到如释重负。她不必去作大师的学生,有比她更热爱绘画的人求仁得仁。
    不过,在这场比赛中,她仍是算无遗策的赢家。她终于用妈妈最在意的方式,和她进行了一场难以用语言完成的沟通,三年多来,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不知为何,此时,她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辰辰……
    ***
    文瑾看着邮箱里被麻省理工学院defer(延迟决定是否录取)的邮件,终于还是没忍住,踢掉脚上的拖鞋,一头扑到宿舍床上哇哇大哭起来。
    一向被学弟学妹们奉为学神的她,此时心情岂止是“百感交集”这四个字可以形容的?
    哭归哭,理性如她,很快就在心里分析出了被mit延迟决定的原因。
    首先,以mit为申请目标的学生,哪一个手里没攥着好几个物理、数学、工程学或是科技类的国际奖项,她在九、十年级拿过的那两个数学类小奖,即便在a校校内都拿不出手,更无法去和申请mit的众多竞争对手相比。
    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她的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那架挑战者001号飞机上了,虽说gpa还是稳稳地维持在全校的前2%,和九、十年级傲视群雄的绝对第一比起来,还是有差距的。
    最糟糕的是,她在十一年级放弃了所有ap考试,直至申请大学之前,她只有十年级考下来的统计学、心理学、艺术史和微积分四门满分ap成绩。这实在不能算录取中的瑕疵,但是,凡事就怕做比较,区区四门ap和本届十二年级拥有七门以上闪亮ap成绩的大部分同学相比,还是明显逊色了一筹。更遑论,他们中间还有七八个人拿到ap国家学者奖(八门4分以上的ap成绩)。
    众所周知,亚裔,特别是华人,在大学申请中属于被区别对待的群体,他们整体成绩都太优秀了,水涨船高,也将这个池子里的录取标准逐年推高。
    文瑾正趴在床上独自垂泪,电话铃很不是时候地响了起来,她一骨碌坐起身来,拿起手机,来到电显示是“陈义廷”。
    她没好气地按下了屏幕右侧的红色拒绝按钮,现在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一秒钟后,锲而不舍的义廷又将电话拨了过来,反复挂断几次之后,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拗不过那个死心眼,不得不按下了接听按钮。
    听筒那头,传来义廷中气充沛的英朗声音,依然夹杂着老家的土话:“我说,你跟那嘎达呢?”
    自从那次土味情话表白之后,义廷不再用“大哥”或“老大”这种充满江湖气息的称呼呼唤文瑾,而他又不喜欢女生们之间亲啊,甜心啊之类的肉麻话,于是,每次说话前,总是以“我说”两个字开口。
    “宿舍。”文瑾无精打采地回答了两个字。
    义廷似乎没有察觉文瑾的情绪低落,自顾自说着:“哎,我说,出来吃个饭吧。今天晚餐是minifaso(小规模的,有各地美食的晚餐),餐厅有炸酱面哦。哈哈,国际俱乐部那帮新人可真是比咱们当初能折腾,不单单整出个春节全体中国学生放假一天看春晚,还在餐厅里整了个stirupstation(可以自己炒菜,炒米饭的地方),就连辰辰发起的国际美食节,也被他们发扬光大,弄成了每月一次的minifaso,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啊!”
    “不吃!人家心烦着呢!”文瑾没心思听他啰嗦,说罢就要挂机。
    “哎,先别挂,有惊天大新闻,听不听。”义廷又使出虚张声势的固有伎俩。
    “没兴趣听,你留着吧。我要睡了。”文瑾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已经开始动手铺好了被子。
    “哎哎哎,你知不知道啊,现在才六点半,不正经吃饭会得胃病!我说,我五分钟后到维多利亚楼大厅接你,你要是不下来,我就让安妮去你门口拉小提琴,你甭想睡踏实觉……”义廷发现,自己的话还没说完,对方居然挂了电话。
    他看着一点点暗下去的屏幕,叹息道:“女生咋那么麻烦呢?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脾气贼大。”
    他急匆匆赶到维多利亚楼,不等他劳驾那个小提琴拉得比锯木头还要难听的安妮去骚扰文瑾,就碰巧遇见了羽悠。
    羽悠的面子果然不小,没过几分钟,文瑾就顶着一对红彤彤的肿眼泡,一脸倦容地从楼上走下来。
    义廷忙迎上前,还没说话先露出讨好的笑容,道:“我说,咱们去餐厅,边吃边聊,咋样?”
    “不咋样。”文瑾学着义廷的口气,冷着一张脸说:“有事快说,说完我接着去睡。”
    “我就是来叫你一起去吃饭的。”义廷眨巴眨巴无辜的大眼睛。
    “谢谢,我不饿。”文瑾回答完就要转身上楼。
    义廷一把拉住她的衣袖,拼命挽留:“食物有很强大的治愈力。”
    “我不需要治愈。”文瑾将义廷的大爪子挥开。
    义廷看出文瑾情绪糟糕透了,转了转眼珠子,道:“你不想去餐厅?我给你整个外卖送过来,咋样啊?你不是爱吃刘家香的烧卖吗?”
    说着,他就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开始在通讯录里查找,准备拨电话点餐。
    文瑾这个女孩哪儿都好,就是这几年,结结实实沾染了一身薇薇安的抠门毛病,近来还有发扬光大的趋势。尽管维多利亚楼的女生们点外卖成风,她却一次也没这么做过。
    见义廷要给她点餐,忙伸出手去抓手机,说道:“你是不是傻?学校餐厅那么多吃的,还点外卖?这跟自带干粮去吃大餐有区别吗?”
    义廷牢牢捏着手机的另一端,面露难色,道:“我可不能瞅着你晚上挨饿……”
    “行了,别闹了。真服了你!去餐厅吧。”文瑾见争执不过这个一根筋,只得妥协。
    义廷正嘿嘿笑着自己的诡计得逞,只听文瑾没好气儿地大叫道:“走啊!又犯傻!”
    他忙跑过去拉开维多利亚大楼的木门,乐颠颠地走在文瑾身旁,随着她往餐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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