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之诗人皆好交游酬唱,但偏偏同为开元间最负盛名的李白与王维之间却鲜有交集,好像对方在自己眼中透明般也似。这种反常的情况后世多有揣测,却没想到真实的原因居然是为了一个公主。
    “公主对摩诘先生还京怕是喜出望外吧?”
    “早在开元十年之前,家兄就经由岐王引荐与公主相熟。公主雅好歌诗及音律,家兄正好精于此道,遂被引为知音。此乃士林传唱之佳话,自无不可对人言处”
    “我知道。当年岐王府上摩诘先生一曲《郁轮袍》技惊四座,尽得公主青睐嘛,只是可惜了张九皋……”
    柳轻侯正说的眉飞色舞时后脑勺处猛然一疼,却是王缙扇了他一个脖溜子,“家兄也是你能说嘴的,油嘴滑舌,可恶!”
    得,这是得意忘形了!
    柳轻侯见他一张玉面气的通红,再思及他兄弟二人感情极深,忙不停揖手打拱告罪,甚至还不惜给自己嘴上来了两巴掌,叫你嘴贱!
    好说歹说总算使王缙消了气,将之送入房中安顿好后,柳轻候辞出时忍不住又是嘿嘿一笑。
    难怪李白这次跑的这么快,此前他在玉真公主别馆吃了多少闭门羹?再一对照王维的待遇,搁了谁都得跑,更别说他那个素来不肯受气的货。
    官场、情场皆不得意,噫吁嚱啊李太白,噫吁嚱!
    硖石县的官仓大检非常顺利,无论仓粮存储还是薄册文书皆清清爽爽、井井有条,王缙带着随员只花费了一日功夫便大检完毕并给予了极高品评,笑言要将其列为典范上奏朝廷请为褒奖。
    大检完毕,尽管柳轻侯一再挽留,王缙依旧马不停蹄的离开了硖石,他的任务很重容不得在此间有太多的停留。
    硖石小县,大事不过三门直道与大检粮仓而已。如今大检粮仓圆满结束,三门山剿匪亦已尽全功,三门直道中的前期工程又有刺史江浩亲自在抓,一时就形成了大事毕,小事尽付吉温的局面,柳轻侯也正式结束了自上任以来忙碌不堪的境遇,开始做起无为而治的太平县令。
    有案子的时候审审案,匪患之后硖石本就没什么大案,他在地方威望又高,但有案子挥洒之间也就一一扫平;再有时间便是往县学督导,以县学学子为龙头激扬一地文气及向学之风。
    或者静极思动下至地方乡里,或排解纷争,劝课农桑,或与淳朴之农人说说收成、雨事,就着浊酒话一话丧麻,讲一讲古,与他而言这是极难得的人生体验,不啻于后世之农家乐,与乡野百姓而言,却只觉这位早已口口相传的县尊不拿大、没架子,着实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官。
    由是,小小的硖石上下可谓政通人和,民无积怨,而柳轻侯的官声又被推美到一个崭新的高度。
    轻松的公事之余,柳轻侯近乎将所有时间交付给了两位娘子。九娘子自来硖石后便再未还京,夫妻三人聚在小小的县衙后宅或行酒令,或投壶双陆,天气晴好时或临水泛舟或登山舒啸,悠游于硖石绝美的山水之间快美不可名状。
    这样的日子着实过的舒爽,浑然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不知不觉间冬去春来,在三门直道完成前期的整备之后,数以万计的民夫正式开入三门山中清理拓宽直道,三门山工程至此正式启动。
    柳轻侯原以来好日子就要结束,孰料陕州刺史江浩竟是跟这条路卯上了,一应大小事务亲力亲为不说,每月若不钻山一次就觉全身不舒坦。与此同时还有意无意提防着柳轻候居间插手太多。
    合着这是怕我抢功啊!
    柳轻侯明白这一点后果然撒手,平日里绝不主动涉足其事,凡江浩指派之任务则及时尽力做到最好。短短时间下来,江浩放下心事之余对柳轻侯之好感无限飙升,投桃报李之下不仅平日里屡次当众褒奖,在给朝廷汇报工程进度的行文中更是溢美之词将其塑造为县令表率,能员典范。
    裴耀卿每每收到这样的呈文自然是心怀大慰,自感当初安置柳轻侯往硖石的举动所托得人;随即这种呈文便很快会被送到天子御案,毕竟漕运是其当下心心念念重点关注的两件大政之一。
    自科举中第以来,先是帮办制科考务惊艳,继而任职监察御史惊艳,现在三门县令任上无论文治武功尽皆惊艳,尤为难得的是第一次出任地方屡立大功的同时还能下得百姓敬服,上得使君夸美,柳轻侯表现之好甚至出乎了李三儿之预料,也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因是如此,几度在朝议官吏考功事务时他多有提到硖石县,并以此例劝服寡言而固执的裴光庭不必一味死守资序,毕竟才有良庸、人有短长。
    圣天子朝会之言不仅转瞬就会传遍皇城,同样也会在极短时间里传到后宫。惠妃娘娘每每听到此等言语便不忘使人传话寿王,莫忘了给硖石去信,更莫忘了硖石县令可还是你的西阁祭酒。
    山间直道百余里,听着虽不长,但因其间地形复杂,兼且又无炸药及大型工程机械,所以修造起来就极慢,慢到在柳轻侯看来简直是发指的地步,好在慢是慢,推进却稳定有序。
    开元十七年结束了,不知不觉间开元十八年也已过去,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开元十九年暮春时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硖石城中已是一派暮春景象时,三门山中却是满眼仲春之美景。柳轻侯坐在挑起车窗帘幕的马车上沉醉的看着眼前绿树成荫,山花着锦。
    马车辚辚,行至山中一方开阔地时他抬脚踩了踩车厢中踏板,马车应声而停。
    柳轻侯当先下车后站在车边抬手将二娘子及九娘子一一迎下,“再往前走怕就要干犯‘非奉令,私出县境’之罪,就到这儿吧”
    二娘子与九娘子闻言嫣然一笑,举目之间不及回答他的话先已忍不住叹声赞道:“好美呀!”
    确实是美,山崖之间一小块平地,背后是被不知名野花点缀的嶙峋乱石,脚下草地面积虽不大,却绿的那么纯粹,前方大河险滩滚滚滔滔反射着太阳的光辉,如一川碎金乱洒。此情此景,怎一个美字了得。
    二女痴迷于山中寂寞无人知的美景时,柳轻侯却将目光投向来处,三门直道终于全线贯通了。
    动用数万人,耗时一年半,靡费钱粮无数,终于将最初发现时仅可容人的山道拓展成此时可容马车通行,说来虽然容易,但其中之艰难实难以言语形容。
    身后九娘子的叹息声传来,“好美的一川大河,可惜却没有半艘船,难免呆板了些”
    “呆板个什么,这才是真正的人间美景”二娘子伸手在九娘子肩膀上拍了一下,嘴角朝柳轻侯努了努,“使三门险滩再无片帆经行,这就是官人为什么回来硖石,两年了,总算是成了”
    九娘子看看柳轻侯,自知说错了话后嘿嘿一笑,“明天集津仓就要开始发牛车了,从此之后三门山中只怕再无此刻之宁静”
    “要静干嘛?还是热闹些好”柳轻候从三门直道上收回目光走到两人身边,伸开手一边一个揽入怀中,“三门直道两侧分别建造集津仓和盐仓,粮船至此卸粮于集津,而后转陆运由此道输往盐仓,再由盐仓放船入渭水,或经渭水,或经永通渠直入长安,千里漕运梗阻至此彻底打通。
    此间越是热闹,说明运粮越多。长安再无乏粮之忧,下面河中再无漕船动辄倾覆之虞,三门山栈道也再无纤夫坠崖哀鸣之声,九丫头……这才是人世间真正之大美,至美”
    一口气说到这里,柳轻侯看着眼前波涛翻滚的大河,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看注定将平静难再的三门直道,但觉胸中一股磅礴之气奔涌而出,最终化为群山大河间的一响朗声长吟:
    我有倚天剑,劈碎三门山。纵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二娘子与九娘子一左一右看着他,眼中涌起无限钦敬与迷醉,两人也自无话,只是将他搂着的身子靠的更近也更紧。
    有此四句,有这一声山中舒啸,这两年七百多个硖石的日日夜夜,足矣!
    柳轻候在山中站了许久,二娘子与九娘子都没有催促,她们都明白这既是一次出游,更是一次告别,向大河、三门直道及硖石县的告别。在这样的时刻里,两年心血与功业之所寄的三门直道既是官人最大的政绩,亦是他最好的心灵寄托。
    三人面对大河背靠三门直道整整坐了一个时辰后方才返程,后来又在热火朝天的集津仓看了许久,等回到县衙从侧门进后宅时天色都已黑了。
    见他回来,总管着后宅事务的李夜报说吉县尉与秘书省正字裴综都在等他,柳轻候向二女摆摆手后去了书房。
    进门先就见到裴综坐在那里满身满脸的不自在与无聊,旁边陪坐的吉温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冷脸,也没个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裴综开元十七年参加科举却不幸落第,随后跟在其父身边伺候,既是帮办政务更重要的目的在于增广见闻,去年开元十八年进士科一举高中,虽授官为秘书省正字,人依旧是跟在裴师身边效力于漕运改革,这次是奉其父之命来硖石公干。
    抬头看到柳轻侯,裴综几乎是一下从椅子上蹿着迎了过来,“无花你可算是回来了,怎么样,明天总该能走了吧。你这歌郎不到,此次广运潭盛会还怎么弄?”
    这是漕运改革收尾的大事,柳轻候虽在硖石也知道广运潭乃是一个人工湖,地址位于长安东禁苑望春楼下,乃裴耀卿调集疏浚永通渠的民夫工匠顺势开挖而成,而后又引浐水注入其中,遂生生在东景苑造出一派烟波浩渺之美景。
    漕运改革已至尾声时举办的广运潭盛会本质上是一次精心策划的检阅,裴耀卿意图通过这次检阅将其两年半的漕运改革成果以最直观的方式呈现在天子、满朝文武及长安百姓们面前,其对于裴耀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船都准备好了?”柳轻候笑问裴综时看了吉温一眼,吉温点点头示意一切都已收拾停当,明日一早即可起行。
    “准备好了,一模一样的新造大船二百余艘,人、货也都调集的差不多了,等你回京时必定是万事皆备”裴综说的眉飞色舞,双眼之中可见熠熠光辉。
    “那就回,明天一早就动身”裴综闻言欢天喜地的去了,柳轻侯今天也累,要回后宅时却见吉温默默的跟在后面,以柳轻侯对他的了解,这必定是有事,“你怎么也学会卖关子了?有事就说,我明天一早可就走了”
    吉温未再迟疑,“我不愿在硖石长久为官,还是追随在县尊身边妥帖些”
    原来是这事儿,柳轻候无奈的笑了笑,“我也想让你跟在我身边,只是此番朝命只让我回京,至于回京之后如何安置却没个说法,我连去哪儿都不知道又怎么带你?
    再则,毕竟是我刚刚荐举你接任硖石县令,你好歹总要干些时候再言求去,别的不说先上个品阶总是好的吧,县令比之县丞可是足足高了一品,此番超擢至少省你两年之功,也不枉在硖石辛苦这一遭了”
    吉温拱拱手以示谢意后口中虽未再多言,脚下却是不肯动,柳轻侯摇着头探手上去拍了拍他肩膀,“好,你的意思我已明白,待我回京落定之后即刻想办法让你也回去,不过在此之前你可得把这硖石县令干好喽,不能我前脚刚走后脚这里就出乱子,这也是我举荐你接任县令的私心所在”
    吉温闻言冷声冷气道:“县尊尽管放心,硖石这两年调理的已经足够顺当,现在朝廷就是派只猪来也出不了事”
    这话说的柳轻侯无言以对,摆摆手后与其辞去回了后宅。
    第二天起的挺早,梳洗罢简单的吃过早餐后便正式动身回京。率先出门的是随着李二娘子陪嫁过来的仆夫老李,一瞥门外明显是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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