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宸渊血眸微黯,垂下长长的睫毛,便流露出几分温驯之意来,像是被驯熟了的小豹子。
    晏清不以为意。
    皇宫里的孩子哪有纯良的?做戏是打出娘胎就会的本事。他们若是愿意讨好人的话,能把九五之尊的皇帝都拍得舒坦,不能当真。
    她重新将黑布蒙上双眼,冷清清说道:
    “你别怕,我会治好你的。即便我现在医术不精,无法根除你体内的毒,总能遏制几分,不会叫你就死。”
    “就算你可能会瞎也没关系,人活着就有希望,慢慢治呗,最坏不过如此。若你自己认输放弃,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似乎并不擅长长篇大论地安慰人,抿抿淡色的唇,才又说道:
    “我并非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有在努力感同身受。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别死,和我做个伴儿行么。”
    说到后来,她尾音轻颤声调低落,耳根处染上一层薄薄的红,叫夏宸渊以为自己看错了。
    “你等会儿,我再去给你盛碗药来。”
    晏清因为忘记了脚步跟位置,再次张开双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出去。
    夏宸渊望着她单薄瘦弱的背影,紧抿着唇不发一语。
    哪里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她不是皇子,不明白身有残疾对他意味着什么。
    她也不是真正的中毒,便是失去光明也是暂时的,有足够的底气撑着,只要她想,抬手就能驱逐黑暗。
    她更不明白他此时的无力,就连一个没他腿高的小丫头片子都敢威胁他,他连自保之力都没有,这是何等耻辱!
    少年看她背影消失在简陋的房门外,终于肯闭一闭刺痛的双眼。
    生不如死么?他已经是了。
    可他却不敢当真寻死。
    他承认他怕了,怕她说的那些闻所未闻的折辱人的法子,怕当真错过一线生机。
    万一,万一她真能医好他呢?
    她既然救下他,便是他命不该绝吧?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或许他还有救。
    那再坚持下?权当不辜负她这番努力,他到底欠她一份救命之恩的。
    “喝药。”
    冷清的奶音传来,打断夏宸渊的百味杂陈。
    晏清眼不见心不烦,摸索着将他脑后软枕竖起,叫他头抬高,把手里温热的药碗凑过去。
    “喝吧,良药苦口,一口气喝下去,长苦不如短苦。”
    她的童言招来夏宸渊注意的一瞥,意外于她也会说出风趣之言,还以为她只会拿刻薄话噎人。
    夏宸渊憋住气,仰头将苦得令人发指的药汤灌下,放下空碗干呕几声,嘴里又被塞进几棵草。
    “嚼一嚼,去去味。”
    她拿细腻些的手背,蹭去他嘴角药渍,又伸手讨要药碗。
    夏宸渊不妨之下用力一嚼,嘴里顿时漫起酸味,直酸得他津液横生,呸地扭头吐掉叫:
    “这什么鬼玩意!”
    听他鬼叫,晏清弯眉又塞他一口草,脆生生答:
    “那个啊叫酸溜溜,你喝完药嘴里苦,别的尝不出味道来,拿这个压一压最好。”
    夏宸渊才着了她的道,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恨不能立时解脱,哪里还肯再上她的当,张嘴便要吐。
    晏清小手捂住他的嘴,语带笑意道:
    “这个叫甜根儿,甜味有些淡,越嚼越有味,你再试试。”
    她用的力气不大,他扭头便能避开。
    可夏宸渊垂眸望着她手上通红的燎泡,鬼使神差地没动。
    俩人就这么僵持了片刻,夏宸渊抬眸望着她眼前不透光的厚厚黑布,默默嚼起草来。
    舌头被之前的酸苦刺激得麻木,等了好一会儿才尝出点甜头来。
    晏清早早收回手,又从围裙兜里掏出两根草,手指灵活地上下翻飞,不多时编了只蹩脚的东西递过来。
    “养伤无聊,这只蚂蚱送你顽。我去打水煮饭。”
    夏宸渊默默与那只丑得离奇的草绿一团对视,不肯伸手去接。
    别以为他见识少就骗他,书上画的蚂蚱压根不长这样!
    这等拙劣的收买人心的手段,休想他领情。
    “嗯,你有心了,回头等我好了再送你回礼。”
    他木着脸,揪着那蚂蚱试图分辨头尾,嘴里客气地说:
    “我已经明白你的苦心,不会再胡思乱想。大仇未报,我会珍重自身,你莫要太过担心。煮饭辛苦,你将布巾摘了吧,别受伤了。”
    晏清不疑有他,轻轻扯下黑布,仰头看他片刻,唇角抿起。
    “你莫不是怕我将饭菜烧糊难以入口?放心,我厨艺很过得去。”
    夏宸渊被拆穿心事,呛咳两声,热着脸否认:
    “我非是重视口腹之欲之人,有食物果腹已然很好,不敢挑剔。我只是怜惜你照料我辛苦,我却帮不上忙,委实惭愧。”
    晏清含笑听着,反手将撸到脖颈的黑布解下,捏在手里把玩。
    待他说完,她才慢吞吞道:
    “你好好养伤,早点好起来,就是帮大忙了。那些害你的歹人,想必不久就会追查到此,想要彻底逃出生天还早得很,你大可不必忙着惭愧。”
    夏宸渊脸色一白,竭力忽视的事情被她不客气地挑破,那些强行压抑的悲愤恐惧再度袭来,将将萌生的求生之意再度动摇。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要杀他的是父皇是皇兄,他又如何逃得过?除非叛逃外邦。
    可他宁做大炎之鬼,也不去蛮夷番邦苟且偷生,否则来日哪里有脸面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额头啪地被拍了一记,不疼,更多的是被冒犯的不悦。
    “放肆!”
    被摸了龙头的九皇子怒了。
    “早都放肆过了,这会儿又来矫情什么。”
    晏清白他一眼,指指他身上染血的粗布衣裳。
    “你以为,你身上的伤是谁包扎上药?谁给你换衣擦身?你高烧两日,要不是我不眠不休给你喂药擦冷水,你早挂了。”
    夏宸渊憋红一张眉清目秀的小脸,吭哧吭哧憋出一句:
    “男女授受不亲。”
    晏清噗嗤一笑:
    “那等你伤好,便娶了我呗。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戏文里都这么唱。”
    夏宸渊瞅着她那副与童稚面庞极度不符的戏谑神情,怎么也没法昧着良心说出违心之言讨好她,期期艾艾道: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能私定终身。所谓聘者为妻奔为妾,你年纪小不懂,我却得教你道理。”
    晏清受不得他这副老气横秋的德行,嗤笑一声摆摆手道:
    “说你矫情还真没冤枉了你,这一套套的,倒是比之前那死气沉沉的样子顺眼点。”
    “小孩子家家的好好养伤,思虑过重不是好事。”
    她朝他龇出一口小白牙,笑得有两分真实的开心。
    “你别太担心,你如今穿着我的衣裳,任谁一看都觉着是个好看的小姐姐,只要不说话别乱矫情,没人会怀疑你的身份。”
    “安心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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