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啦?梦里头美么?”
    轻柔的嗓音似挟带着三月江南春雨,旖旎而又烂漫。
    “晏姝!”
    晏清咬牙磨出二字。落得如今这般田地,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明日便是新皇登基大典,她劳心劳力替他将宫里宫外打点妥当,只待共享太平;
    不成想,却在登基前夕误遭暗算!
    晏清手脚无力委顿在地,犀利目光如箭般射向心腹大宫女红缨!
    红缨恭敬垂首而立,仪态无可挑剔,再不是当年被她从流民死尸堆里拖出来的泥猴子了。
    晏清心口剧痛,强咽下一口热血。
    她知道自己不过苟延残喘,一张口便是气绝人亡,心有不甘之下只顾着瞪眼质问红缨:
    为何背叛我?我哪里对你不起!
    红缨平静站立,温驯目光不曾僭越一分,头上那支单凤金钗明晃晃的,轻易落入晏清渗出毒血的双目。
    原来,她早已经委身于太子,哦不,明日便是新皇了。
    瞧这簪子的规格,红缨至少能够得上一个六品的嫔吧?若是为新皇诞下皇子,未必没有一飞冲天之时。
    确是比自己给她安排的康平伯庶子之妻有前程。
    后宫不容不洁之人,原来红缨那个无缘的孩子竟也是太子的。
    晏清一口血涌上,再是紧闭了双唇,依旧有热意自嘴角蜿蜒而下,转瞬冰凉!
    “呀,妹妹吐血了呢。”
    天真无邪的声音里不带半分阴霾,如同声音的主人那不曾被世事烦忧的娇嫩脸蛋般,不染半点尘埃。
    晏姝拈着帕子轻轻擦拭晏清嘴角溢出的血渍,却是越擦越多,在血色将要洇染上她纤细的指尖之前,惊慌地一把丢掉帕子。
    “差点弄脏人家的指甲,特意为了明日的封后典礼染的呢。”
    晏姝小心地举起水葱似的纤纤玉指左右瞧瞧,嘟起粉润的唇细细朝鲜红指甲呼气,娇憨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娃娃。
    “主子,奴婢服侍您净手。”
    宫塑般的红缨动了,亲自端来铜盆,浸湿了帕子替晏姝擦手,行动间认真端肃,仿佛将那两只手视若珍宝。
    如往常对待晏清那般。
    晏清闭上眼,再没什么可问的了。
    晏姝却不肯就此放她解脱,带着潮意的手轻轻拍在她脸颊,发出啪啪轻响。
    “妹妹怎的又要睡了?陪姐姐说说话呀。”
    撒娇撒痴的声音绕过晏清耳畔,过不进她心里去。
    啪!
    脸颊一痛,如火烧灼,晏清眼皮被粗鲁扒开,对上红缨那张略方正而失却秀美的脸。
    “主子有训示,认真听着。”
    红缨一板一眼训斥,眼底不见平日对她的亲昵孺慕,也没有失去孩子向她求助时的可怜可悲,如同在调教不守规矩的宫妃仆役,铁面无私,不带半分私人恩怨。
    果然是她的好红缨,大将之风,第一得意人儿,就连背主都如此从容不迫。
    “垂眸,不得直面主上。”
    红缨反手又是一巴掌,重重打落她几颗被毒药腐蚀根基的牙齿,伴着毒血喷上红缨衣角,令其无法躲避及时。
    晏清眼底浮现笑意,瞧见红缨瞬间张大的鼻翼。
    她一直没提醒红缨这个可爱的小毛病。
    毕竟,若是上进心满满的红缨连这点无伤大雅的小细节都改正掉,哪还剩下多少人气儿?
    小姑娘家家的,纵然身世坎坷,有她撑腰,日后总不愁好前程。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想法,一厢情愿的想法。
    如今虽觉可笑,能窥见红缨一丝破绽,倒也有趣。
    总归她晏清不是彻头彻尾的失败无能。
    都要死了,她想瞑目,喝一碗孟婆汤过完奈何桥,再不与他们纠缠。
    “哎呀红缨,妹妹向来没规矩得很,你就让着她些嘛。”
    晏姝甜糯的嗓音有些腻人,甜笑着蹲下,小心拉过月光纱裁制的,绣着富贵牡丹花,足有二十四幅的精美裙角,避开地上那滩泛着腥臭的紫红血湾。
    “妹妹。”
    她呼唤得情真意切,任谁听了也得夸一句姐妹情深。
    晏清眼神发直,绞烂她五脏六腑的剧痛,麻木了她表面完好的躯壳,下意识去捕捉耳边的声响,诠释什么叫做蝼蚁尚且贪生。
    耳边晏姝的声音轻灵悦耳,缥缈如同仙音。
    她说:
    “妹妹,你可还记得,头一遭你入我晏府,见我第一面,说的第一句话为何?”
    她轻笑,语气娇憨甜蜜。
    “你说,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呵。”
    “当时我就想回敬你一句,你看起来真好笑。”
    “晏清,你一个泥巴都没洗干净的野孩子,穿上我扔掉的旧裳,真真应了那个词,沐猴而冠呢。你说好笑不好笑?”
    “父亲说,你到底是晏家血脉,日后打发一份嫁妆,替我晏家联上一门姻亲,总也是分助力。庶女嘛,不少你一口吃食,便养着吧。”
    “母亲教我,红花总要绿叶配,有你时时跟在我身边冲锋陷阵,我便可安心做个无忧无虑的名门闺秀,带着无暇的好名声嫁得如意郎君。”
    “他们说得都对,可惜却低估了你的下贱。你竟然觊觎我的太子哥哥。”
    晏姝娇哼一声,拔下簪子扎进晏清半涣散的眼珠。
    鲜血飞溅,晏姝嫌脏地丢了簪子,退后几步,语气依旧愤愤。
    “太子哥哥说,他酒后将你认作了我,说你眼睛跟我像,到底哪里像了?成心呕心人么。这双眼明明难看得要命,瞧了就叫人生气。”
    红缨主动捡起簪子,稳稳地扎入晏清左眼,将她另只眼也毁掉。
    晏清飘散的思绪痛得短暂回笼,耳边晏姝娇滴滴的抱怨也清晰了些。
    “哎呀红缨,你脏死了。当初你跟这剑人纵马驰援千里,三天三夜未曾歇息,冲进敌军包围解救太子哥哥,也是顶着这一身臭血吗?”
    “三天不洗澡,又是风沙又是血呀汗的,难为我太子哥哥那样金尊玉贵的人儿,还得跟她虚与委蛇百般忍受,真叫人心疼。”
    红缨一把扯开晏清领口,露出琵琶骨下狰狞的伤痕。
    “主子,当时她身中数箭,这里被前后贯穿通透。拔箭治伤的时候,她早叫好几个大男人看光了身子,殿下也是嫌恶得紧。”
    晏姝咯咯一笑,拿眼色示意红缨:
    “太子哥哥用心良苦。若没有这样一个明面上的挡箭牌护着,太子哥哥要多受不少伤呢;就连那些只会争宠献媚的女人也会来烦我,日子哪还得清净。”
    “好红缨,你再把那伤口破开给我瞧瞧。这可是立了大功的呢,可惜我都没瞧见。”
    “是,主子。”
    红缨手起簪落,凿穿了晏清单薄的肩背。
    晏清闷哼一声,无力的手指挣扎着动了动。
    那主仆二人却没瞧见,依旧兴致勃勃地看她的笑话。
    “主子,你瞧这里,这是当初为太子去药王谷求药做药人时留下的,这是针扎的,像这样。”
    一排金针落下,是红缨成名的独门暗器,晏清教的。
    晏清痛得神情恍惚,拼尽全身力气,弹了弹指甲。
    无色无味的毒药逸散,她等不及看结果,先行断了气。
    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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