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骑在马上,瞪着蜷在地上的那个身影。
    浅金的血液在沙地上淌开一大片,一只黑蝠翼被箭钉穿,另一只还在无力地翕动,在肩胛骨处勉强收拢,你自翅膀的缝隙间窥见这家伙背部蜜色的皮肤,几道狰狞的疤痕错落分布,半长不短的黑色卷发垂在肩头,看不清容貌。
    你紧张地挺直腰。完了,这居然是只恶魔,所有人都知道恶魔脾气不好睚眦必报,如果那真是你的箭……
    他弓起腰,箭羽暴露在光下,明晃晃地刻着你名字的缩写。
    所以他真的是被你射下来的。
    可是这里是教廷圈出来的鸟类狩猎场啊!怎么会有能飞的种族在这破地方飞来飞去!你只是在打猎而已!并不完全是你的责任!
    恶魔能动的左翅扑腾两下,他撑着地,勉强抬起头来,卷发向后垂去,你看见发间一对短短的犄角——或许不该叫一对,毕竟左边那只弯角已经断了一半。一圈圈金色螺纹密布于角上,有着令人移不开视线的奇异魔力。
    这是只魅魔。你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利弊都有,魅魔是恶魔中最低级的一个种族,他们的魔力除了魅惑他人外毫无用处,可操控人心的能力也不可小觑,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这些低级种族的一个笑容家破人亡身败名裂……你吞了下口水。
    魅魔的脸上还有一道长疤,从右眼开始一直划拉到下巴,大概当初没有接受过恰当的治疗,如今还能看见乱七八糟的缝合痕迹,这道疤甚至影响了他的视力,他的右眼几乎无法睁开,完好的左眼里目光倒是清凌凌的,金色瞳仁打量着你,你读不出喜怒哀乐。
    他低下头,在原地挣扎着想站起来,他没穿上衣,阳光在这具健壮的躯体上滚动流泻,可被贯穿蝠翼的剧痛使他无法直立,细长的黑尾痉挛般抽搐,他终于放弃了靠自己站起来,抬眼望向你:“扶一下我。”
    你没回过神来,懵懵地啊了一声。
    他竟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那道破坏了他整个面部的疤也跟着扭动,令人惊奇的是,你并不觉得他难看或是可怕,你觉得他美,他让你想起被敌军扫荡过的破败皇宫,有了裂纹的名贵瓷器,他令你痛惜,还令你浮想联翩。
    你指甲嵌进掌心,揪紧缰绳,马的长啸和手心传来的痛楚让你稍稍清醒了些,你意识到刚刚自己突如其来的意乱神迷大概是被他魅惑住了。这该死的生物。
    疼痛让他咝咝地倒抽冷气,脊背不住起伏,你看见肌肉起伏的轨迹。
    男魅魔似乎习惯了旁人在和他对话时因为被魅惑而无法专注,所以他并不催促你。这个猜测让你皱起眉来,这很奇怪,为了不惹麻烦,其实魅魔都会学习如何控制自己的魔力,仅仅在需要的时候才释放出来魅惑别人……他为什么不控制一下?
    你坐在马上发愣,魅魔耐心地等着,黑翅膀疼得直抽,终于忍不住呻吟出声。
    那声低吟沙哑压抑,像一滴落入清水里的蜂蜜,一缕缕飘散开来,牵连成丝,你感到头晕。
    不管怎么说,是你有错在先……你赶紧翻身下马去扶他,魅魔垂着眼眸喘息,拖着受伤的肉翅撑着你的肩膀站起来,赤裸的上半身完全贴上你,沉甸甸结实的肌肉因为呼吸而起伏,你嗅到他身上传来奇异的清香,这十有八九和魅魔的体质有关,但心里清楚和不受影响完全是两码事,你像坠进了云里,脚步虚软,足底的泥沙拽扯着你,你明知这不可能,却依然认为自己在下坠。
    好不容易把他扛到了马前,却怎么也没法把他弄上去。
    “我能对你用悬浮咒吗?”你问。其实你对结果不怎么抱希望,所有人都知道魅魔们最讨厌受控于人,这事降临在魅魔头上一般都不是好运,悬浮咒也是控制类的魔法,在空中找不到着力点是一件很没有安全感的事,你并不觉得他会乖乖让你把他弄得飘起来。
    可他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
    你松了口气,在心中默念咒语,银光闪耀在魅魔浅棕色的皮肤上,他全身肌肉放松,随着你手势的变幻缓缓飘起,你小心翼翼地动着五指,魅魔升到了马鞍上方,你瞄了他一眼,张开食指中指,他的双腿也跟着缓缓敞开,亚麻长裤紧紧绷出流畅优美的肌肉线条,蝠翼动了两下,戳到了箭伤,金血滴滴答答,弄脏了你的马鞍,他一声不吭,只是皱了皱眉,那道疤也跟着动了动,你来不及赞叹他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他就已经低下头去,用垂下的黑卷发挡去眼底的情绪。
    你不敢再欣赏魅魔美好的肉体,赶紧让他落到马上,便撤销了悬浮咒的效果。
    他没去扶缰绳,撑着马鞍往后坐,给你空出了一块位置来,望了你一眼。你火速上马。
    魅魔颇为熟稔地环住你的腰,那香气再次笼罩了你,你试着去分辨这蓬雾气到底是何种味道,却根本想不起有哪种气味和他类似。当然了,这根本不是香气,这是魔力波动,是他的蛊惑。
    “我送你去医院。”你说。
    魅魔轻飘飘地嗯了一声,胸腔的震动从你脊背处传来,你一阵干渴。你希望他能收敛一点,你真的希望。
    像是听见了你内心的祈求,他说:“我控制不了,先天性的问题。”
    这一定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你心想。
    魅魔也是恶魔,魅惑人心的同时会勾起人的阴暗面,所有自以为爱上魅魔的人都会为了魅魔干尽一切腌臜事,他们以爱为名伤害身边的人和自己。这就是为什么魅魔让人不齿。可其实魅魔也是受害者。
    “你怎么会在这里飞?”你试着转开话题。
    魅魔很短促地笑了一声,像是讥讽。你希望这讥讽不针对你。
    “这边风景不错。”他说。他语气平板,让你分辨不出这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实。
    “可这里是狩猎场……在这里飞很容易被射中的。”你说。
    “确实,”魅魔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这不就被你射下来了吗。所以你得负责。”
    真是莫名其妙,明明是他乱飞,凭什么要你来负责?你转过头去想和他理论,完好的那只金瞳坦荡荡地望着你,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要求有多不合理,他还冲你勾了勾唇角。
    他拨了拨卷发,犄角上诡魅的花纹在发间一晃,那金色凭空烫得你一瑟缩,你立刻忘记了刚刚内心的不忿,开口答道:“我负责。”
    你就这么晕头转向地送他去了城里最好的医院,在他的指使下用你的初级巫师证挂了专家号,那位专家是个漂亮的自然精灵,她的魔力波动让你的理智回归了一瞬,对魅魔要求住豪华单人药房并且使用最好的药膏一事提出了质疑,然而魅魔盯着你说他伤口很痛,你就再次把理智抛到了大气层外,喘着粗气掏出一大把金币拍在了自然精灵的桌前。
    “去楼下缴费,病人在门口等,会有人来接你的。”自然精灵对你的古怪表现毫不在意,她一脸冷淡地把金币推开,按了按桌边的史莱姆,绿色的小东西唧地叫了一声,她用下巴指了指门,示意你们出去。
    然后你又急匆匆地跑去交费,那一把金币变成了几个铜子儿,你对着那几个硬币愣了好一会儿,抓着单子气冲冲地去找魅魔算账。
    “你太过分了吧!”你一把推开病房门。
    自然精灵正在给魅魔拔箭,她左手按着蝠翼,绿色的魔力波动一圈圈荡漾在伤口周围,戴着医用手套的右手抓着箭尾,沉稳迅速地一把抽出,魅魔哼了一声,还是那种蜂蜜般粘滞的声音,在空气中飘散,他侧过头,疲惫地看向你:“你说什么?”
    汗水打湿了魅魔额前的碎卷发,弯弯绕绕顺着疤痕淌下,滴进那只无法完全睁开的金眼睛里,刺得他眼眶发红。
    “……你,你趴好,不要碰到伤口了。”你说。
    魅魔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把脸埋进松软的鸭绒枕里。
    精灵还是一幅对他人漠不关心的模样,你感到庆幸。
    “每隔八小时换一次药,以后会是护士来换,有事按铃,明天可以下床走动,一周后就能出院。”精灵一口气说道。
    “好。”魅魔的声音闷闷地从枕头里传来。
    精灵取下手套丢给一旁的小护士,目不斜视地往门外走,你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开口叫住她:“哎,那个,他的翅膀……不影响吧?以后还能用吗?”
    精灵古怪地看了你一眼,回答:“本来就不能用了。”
    你还没来得及惊讶,她已经转向魅魔,开口说道:“以后不要再勉强飞行了,右翅棒状结构的粉碎性骨折当初没有得到治疗,现在不可能恢复了。再这样下去你的左翅也会废掉。”
    魅魔没有说话。
    精灵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听进去,她只管自己说完,就施施然走出去了。
    魅魔的右翼已经包扎好了,垂在床边,你犹豫着该不该问一句……
    “伊瑟尔。”魅魔抬起头来,你疑惑地嗯了一声,他望向你:“我的名字。别的不要问。”
    他的眼睛像是被阳光融化的琥珀,你一阵头晕,乖乖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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