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伟银白的毁诺城脚碑石前,聆听遗风录的雪中议论无休无止。或是批判指责那些负心行为,或是遭遇相近同悲同伤。
    当徐霞客的名字回荡耳畔时,那些声音逐渐收敛,而后静默。
    随风雪飘荡入耳,有关徐霞客的遗风录介绍只有九字。
    苏唐徐霞客,具体不详。
    比起之前的人物故事锦集,这寥寥数字颇见寒酸,可却偏偏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苏唐人?”十二三岁自称为情所伤的少年从悲伤之中抽离,被遗风录提及的这个名字吸引,讶异说道。
    春秋五国甲子年无战事,江湖早已不分彼此,可苏唐伤心者现身毁诺城却是数年头一遭。
    “是的,毁诺城不纳苏唐人么?”旧布裹刀负于背后的徐霞客随口问道。
    其实他内心颇感震撼。
    想着半路混入队伍,在银川雪岭只是走了十数里路而已,中途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姓名与苏唐户籍,毁诺城如何知他来历?
    是在客栈歇脚时暴露了行踪?还是自踏入北燕境地便被人暗中监视着?
    徐霞客不得而知。
    想起昔年陵墓,师父提起江湖中那些负责网罗情报讯息的秘密组织,起初他偏不信,而今亲身体会,惊觉非凡。
    少年瞧了他一眼说道:“应该不至于。那石碑既然说囊尽天下伤心人,想来不会有国度之别。”
    少年停顿:“只是……”
    徐霞客好奇:“有什么不妥?”
    少年心想,既然遗风录无法查出你身后故事,该不会如此草率纳你入城吧?他摇了摇头,毁诺城规矩自有城主主持,自己何必忧这份心。
    将疑惑抛诸脑后,少年说道:“没什么,兴许是我多想了。”
    徐霞客默然点头。
    他深知自己并非此处所言伤心人,而且在北燕境内只是随便走走,入城与否不做强求……
    遗风录渐近尾声。
    众人视线里,宏伟巨城绵延而去的朝天阶上出现一道浑身罩着黑色宽袍的人影,顺着朝天阶走来。那人身后,确切的说是在头顶,在毁诺城的上空,有阵翩舞的红梅夹杂着纷扰的雪花宛如受到厉风的驱赶随之簇拥而现。
    翻滚哄闹,飘落而来。
    毁诺城脚碑石后闻名而来为求余生容身之所的众人静默望着,望那接引的黑袍使者,望那城空飘至的红梅雪花。一张张脸上或是写着惊奇,或是写着警惕。
    徐霞客身旁老气横秋的少年也在抬头看天空,与周围众人不同,他的眼中却是怅惘之色,透露着似曾相识的久违。仿佛此情此景,让他想起某些本不该遗忘却从记忆莫名消失的往事。
    这一幕被徐霞客收入眼底。
    他正自好奇,却忽而听那少年喃喃自语,说了一句:“真该死!”
    谁该死?
    徐霞客审视的目光落在少年脸上,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究竟,就已经看到了答案。
    因为身穿黑色宽袍的使者走到了碑石旁,也因为如蜂似蝶的红梅雪花飘然散落在了众人肩头与发间。
    于是有人开始无声倒去,倒在雪地里。
    一个,两个,三个……那些倒地不起的人都有共同的特征,他们衣衫发间全都沾着自毁诺城飘荡而来的红梅。
    他们倒地,然后身体开始缩小,衣衫开始生烟燃烧,好似遭受了极其强烈可怕的腐蚀,呼吸之间便化作一摊血水。
    呈梅花状的血水。
    在那血水的中央,静静躺着一朵朵梅。
    化骨梅。
    ……
    毁诺城脚石碑前有恐惧遍袭。
    亲眼目睹身旁人无声倒地化作血水,那些侥幸存活没有被红梅选中的伤心者开始白日见鬼似的窜逃,碰撞……当发现除了那座高高在上的巨城之外四周皆是绝崖悬壁时,又恨不得将自己埋入雪中。
    可他们无法真正做到这一点。因此竟不约而同寻到依赖与靠山,企图得到庇佑。
    他们面色仓皇地躲在毁诺城使者身后,一双双目光死死盯着雪地里那些梅花。如果眼神能够用来杀人,他们一定会毫不吝啬选择将吞噬生命的化骨梅看杀。
    包括由始至终纹丝不动表现极其诡异的那两人。
    是的,内心万分震撼的徐霞客没有动。他瞥了眼身遭满地的血色梅花,哪怕血腥刺鼻的味道让他深深蹙眉,有些作呕,他还是忍着未动。
    只因那少年同样未动。
    十二三岁容貌,骨子里却透露着堪比中年男子成熟气质的少年眼中不再追忆迷惘,他收回深深望向天空的目光,而后平静又冷漠地环视了周围。
    他负着双手,那张说不清是稚嫩还是坚毅的脸上没有任何神色,仿佛对眼前情景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他就沉默的站在那里,良久。
    他暗自叹了声气,于是四周掀起一阵风。
    那风不知起于何处,吹掠着地面索桥峰崖以及碑石上的落雪,翩然起舞,像是昏沉的天空从未消停过似的。
    毁诺城脚刻着囊尽天下伤心人七字碑石的另一面,覆着厚厚的雪。风起后,那层雪被吹掠着,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薄,直到露出了些许痕迹。
    那是刻字的痕迹。
    那上面同样刻着七个遒劲有力的字眼,随风拂雪愈发清晰,竟是:杀尽天下负心人!
    气质非凡判若两人的少年向毁诺城朝天阶迈出了一步。
    他终于记起了自己是谁。
    他是伤心人,也是沈遗风,那位亲手刻写着囊尽天下伤心人以及杀尽天下负心人的毁诺城城主沈遗风。
    北燕的沈遗风。
    沈遗风一步迈出,五指并拢如爪朝身后一抓,竟从鲜血浸染出梅花状的雪地里,扯出一件纹绣着血色红梅的白袍。
    他将白袍披在双肩。
    他的动作潇洒如意,以至于白袍掀起风雪,有片雪花无声落在发梢,像是墨汁滴入清水,将青丝点缀成白头。
    沈遗风白了头。
    那位身穿黑色宽袍的使者见城主归来,于是恭敬叩地,唤了声:“恭迎城主。”
    雄壮巨城里同样有震天声响传入耳中:“恭迎城主归来。”
    那些经过遗风录筛选的伤心人着实吓破了胆,还未从化骨梅的景象里回过神,又被这妖异的银发城主惊得魂飞魄散。他们如行尸走肉来不及思考,便颤抖着身体齐齐跪倒,用最虔诚的姿态伏迎。
    江湖曾留下不少传说的沈遗风自然不会瞧他们一眼。
    事实上,自从那年为情所伤后,这江湖于他而言已再无任何人值得留恋。
    所以他拾阶而去,走的无牵无挂。
    可徐霞客却唤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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