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我?小子说错了不成?”
    溪边,王宽肆意发泄着自己心中的不快。
    都说酒壮怂人胆,几杯水酒下肚后,便将怒火全撒在了两位无辜的老人身上。
    “科举取士?说得好听,每一科取中的人里,又有几个是有真才实学的?开科考了近百年,内容全出于《五经四书》,还有几道文题是以往不曾考过的?”
    “……士人一心只求功名,已为名利蒙蔽双眼,翻来覆去读那几本破经卷,到头来,取中的不过是群书呆子罢了!聪明的人,却早都学会了浑水摸鱼,考前多背几篇程文,运气来了,押中考题,混个功名又有何难?”
    王宽学的本就是历史专业,对于大明朝的科举制度,自是熟悉无比,种种弊端也是信手沾来,尽管有些夸大其词,却也相去不远。
    可有些东西,存在是一回事,拿到台面上来说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眼见他越说越离谱,老者终究是听不下去了,出声喝道:“放肆!谁给你的胆子,妄议国朝政事?”
    王宽自觉理直气壮,根本不惧于对方此刻所散发出来的威严,两手朝天一拱道:“太祖高皇帝!”
    “……”
    老者被他这话噎了个半死,太祖朱元璋确实定下过这样的规矩:天下军民,皆可上书言事……
    尽管王宽攻势甚猛,可眼前这老人也非凡俗之辈。
    经过最初的愤怒,心境已然逐渐趋于平静,反唇相讥道:“老夫宦海沉浮多年,似你这般年少轻狂者,所见不知凡几,多是不学无术之辈!明知自身才学不足,却不一心向学,反要说是科举存有诸多流弊……朝廷开科取士,自有其法度,轮不到你一小小生童横加指摘。”
    “呵,朝廷的法度,便是不让人说真话么?”王宽冷笑以对。
    “好好好,你既是自诩才高八斗,埋怨取士不公,老夫今日便要当面考校一番,试试你的斤两,你以为若何?”
    “这个……”
    王宽开始怯场了。虽说他是历史学本科毕业,有些古文功底,可拿到这大明朝来,按着古人的标准来考四书五经、时文八股,显然有些不够看了。
    大明朝的秀才,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考上的,尤其是江南的秀才。
    这也正是他不愿继续科举的最主要原因。
    和古人比科举,那不成心找虐么!
    说起来,他不过是犯了大多数人的通病而已,挑起刺来比谁都厉害,实际水平却不见得有多高,用句俗语来说,就是只见过猪跑,没吃过猪肉……
    “哼,不学无术!”老者冷笑连连。
    ‘不学无术’这个词,根本套用不到王宽身上,老者明显是在拿话激他,他才不会傻乎乎的上套。
    他知道自身短板在哪里,自是不会轻易应下这种考核要求。
    身处大明王朝,说到考校,那多半是会以四书五经为内容来出题的,他一个现代人,可不愿在古人面前自取其辱。
    略一沉吟,果断拒绝道:“不必了。小子是否不学无术,用不着您来评议,也无须向世人证明。话不投机半句多,你我在此多说无益,就此别过!”
    王宽说罢,转身就走,倒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两位老人望着他的背影,相顾无言。他们活了这么大岁数,堪称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叫人琢磨不透的少年……
    按照常理来说,任何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拒绝考校。
    就这么一走了之,岂非落人口实?他连颜面都不顾了么?
    徒然间,垂钓老者沉声一叹:“老了老了,这双老眼也昏花了,看人都看不准咯!”话音落下,转身正欲离去,孰料步子还未跨出,身后却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梦里自知身是客,不如归去兮!式微,式微!胡不归?”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巴山夜雨。呕吐、呕吐,惊起一滩鸥鹭……”
    “这……”老家仆傻眼儿了,看着王宽背影说道:“方才见他也没喝多少呀。”他的潜台词是,这酒量也太差了吧,这就发起了酒疯?
    老先生见此,亦是摇头失笑:“果真是不学无术!”
    远去的王宽,似是能听到他们的评议般,张口又是吟诵道:“绿蓑烟雨溪边客,白发文章阁下臣。生在太平天子世,一双空手掌丝纶。”
    听得后面这首完整的七绝,老者不禁感到愕然。
    他本以为,这王宽根本就不懂诗词,所以才胡乱引用前人旧作,瞎编乱凑,当打油诗来娱乐解闷。
    谁知人家画风一转,愣是吟出了首新诗来,细细一品,竟还别有深意。
    绿蓑烟雨溪边客,说得可不就是他这垂钓老翁?而那白发文章阁下臣……嘶,难道说,此子早已知晓他的身份?
    ……
    王宽当然猜不出对方身份。或者也可以说,是没能准确猜到这人是谁,但那并不代表他判断不出基本情况。
    首先,通过气场分析,老者必然是个做过官的,而且官职还不小,至少是个部院高官,或封疆大吏。
    但在进一步的判断中,他更偏向于前者。
    因为对方在和自己交流时,虽用的是家乡方言,可那话音里边,总会不时透出几分京城官腔……江南自古繁盛,来自京城的客商本就不少,京腔倒也不算罕见。
    这足以说明,老者居于京师多年,必是个京官无疑。当然,也不排除他被短期外调的可能性。
    正是基于此判断,王宽才会说他是‘白发文章阁下臣’。
    阁下阁下,具体指的是内阁还是内阁往下的部院,就由你本人自己来对号入座吧。
    诗词这东西,用词遣句方面,本就模棱两可。恐怕除了原作者外,其他人都难以全然理解其所要表达的东西。
    至于最后那句‘一双空手掌丝纶’,盗用的就更是绝妙了。
    所谓‘王言如丝,其出如纶’,老先生听了这句,既可以认为王宽是在用典,也可以理解为对方在嘲笑自己,如今只能赋闲在家垂钓,真可谓一语双关。
    总之,王宽虽然不敢当面接受考校,却也从另一方面找回了场子。
    然而,装13是要付出代价的。
    原本还有人送钱给自己坐船回去,这下可好,只能靠着两条腿慢慢走回去了。
    眼见天色渐晚,他赶紧加快了步伐,不多时,已然来到村口,老远就瞧见一座高耸矗立的三重牌坊。可惜天色太黑,看不清那上边写了什么。
    不过看那规模,也不像是什么贞洁牌坊,想来应是为举人、进士所立的登科坊一类东西了,那老人果然很有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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