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正一品的叶放蓝此刻心情大好,带着一位心腹账房,便离开了富贵与官宦人家扎堆的上平巷,但是没让金甲侍卫跟着,说是太扎眼了。
    一直身穿粗布麻衣的叶放蓝,走在路上若是没身后那位心腹账房跟着的话,看起来倒是与寻常农家老头没啥区别,叶放蓝也不着急赶路,正巧外头街市还挺热闹,许久没安心散步的老人,竟然如孩童一般,这瞅瞅那瞧瞧,看上什么就站在摊前跟人讨价还价,就是三文钱的小物件,他也要生生给人磨掉个半文。
    年轻时就跟叶放蓝在书院读书,后来做了账房的先生也见怪不怪了,跟在大人身后,砍下价钱了,便掏腰包,然后摸出账本记上,一文半钱的都不能落。
    百花弄跟上平巷隔了十来个巷子,说起来也不算远,但毕竟是烟花之地,乱哄哄的吵闹极了,看起来就与平整肃穆的上平巷差的不是一点半点的。
    薛长义一路上笑呵呵地,买了不少东西,倒也不值钱,也说不上需要,老人最享受的就是讨价还价的过程,还是从小疾苦落下的毛病,按说起来这毛病应该视财如命才对,可升官发财了,这一来一去的,就成了这坏习惯。
    眼看着薛长义一路往百花弄走,账房就奇怪了,忍不住问道:“大人,您说的这读书种子,再怎么说也不该在这儿啊。”
    账房先生话说的隐晦,没拿什么腌臜淫·乱来形容这百花弄。
    薛长义正把玩着刚买的陶瓷小玩意,听了这话,笑眯眯问道:“那你说这读书种子该在哪儿?翰林书院还是白鹿书院?”
    账房先生笑着摇摇头,不接话了。
    薛长义见了他这幅模样,笑骂道:“让你说你又说不出个屁,我说出来吧,你们总觉得离谱,真是跟那些书院的老家伙一个熊样子,所以这些年那些老家伙说什么天资聪慧,这的那的天才想跟在我身边,我都不惜得去理,还有我说多少次了,咱俩在一块,你就别觉得我是啥大人不大人的了,没你当年救我这一条烂命,我哪能这么活蹦乱跳的。”
    账房先生看了看周边的人,白天的百花弄口,人算不上多,零零散散的几个人,还有些个招揽客人的,大白天也蔫蔫的,抬起眼皮,这俩老头衣物实在寒酸,也就没了兴趣,眼皮往下一搭拉,似睡未睡的样子。
    账房先生这才轻叹一声,说道:“你这么说话,倒不怕被人听去了,传到书院里,少不了抄写诗书百遍。”
    薛长义笑道:“不怕,当年老家伙罚我抄些《儒礼》三百遍,我一口气抄了一千遍给他,现在还记在账上呢。”
    账房先生跟着笑起来,“要不咱先生总说咱俩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薛长义哈哈大笑,伸出手掏出烟杆,“也就是跟你,我才能这么说上几句话了,平时总要端着个架势,累啊。”
    账房先生笑着摇摇头,望向百花弄最深处那家花楼,问道:“所以这个读书种子为何在这里?”
    薛长义把烟杆伸进布袋里,狠狠挖了一下,用手按了按,点燃凑到嘴边,也没抽,他微微眯起眼睛,轻声道:“这要问你了。”
    本就不喧闹的百花弄口彻底安静下来,仿佛有无形的屏障将这个地方与外界阻断。
    账房先生看着薛长义,笑容渐渐敛去,过了许久,他又叹了口气,“先前你执意斩杨万里,又打压李瞰贤我没意见,知道你一心为大梁国运。可这少年是无辜的,他身上的确有书童伴身,可你也清楚上一个书童伴身是怎么失败的,那法子根本行不通的,你若当我是师兄,就听我一句劝,不要再徒增枉死了。”
    叶放蓝眯眼看着袅袅升起的烟雾,思忖了许久,终于想起了还点了烟杆,凑到嘴边嘬了一口,许是觉得怎么都不够味,蹲下去磕了磕,说道:“走吧,进去吧。”
    “是时候戒掉了。”叶放蓝没来由咳嗽几声,身影有些踉跄,缓缓走在前往百花弄最深处的巷子里。
    ······
    ······
    长路漫漫,孤傲的伫立在黑暗中,若是站在上空附身望去,也只能看到无边的黑暗中,如长蛇蔓延一般的路。
    陈安之没来由感觉到一丝凉意,身子微微僵住,摘叶散发出的莹莹光落在他的脸颊,映照出浓浓的哀色。
    摘叶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那件事太过沉重,无论怎么说都显得苍白无力。
    不过真说起来,陈安之第一次杀人,也就是在那时吧。
    陈安之低着头,英气的眉峰此刻垂下却像是坠柳,思绪万千,他愣愣地看着脚尖,手臂微微上抬,解下腰间的酒葫芦灌了口酒,“摘叶,我都快忘了,多少年了。”
    满身伤痕的少年突然打了个寒颤,他轻声说道:“四千年了。”
    陈安之的视线从下抬上,由近到远,最终却落在摘叶剑身上,蛛网般的裂痕映衬在他的眼底,他犹豫了片刻,有些迟疑,却带着一份坚定,慢慢地转过身。
    那道白衣身影此刻早已被血色染成红裳,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剑痕在她身体各处,似乎还在滴落着鲜血,眼看着陈安之转过身,嘴角渐勾起笑意。
    她轻笑着说道:“姜初一,这是你欠我的命。”
    陈安之目不斜视,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有怀念,有愧疚,还有悲伤,突然自嘲般笑了一下,“我不止欠你,我还欠了她一条命,说起来因果这东西真是叫人猜不透,兜来兜去,最后还是撇不开同样的一段因果。”
    这位白衣剑客永远忘不掉,那天在风雪破庙睁开的第一眼,是怎样五味杂全的心情,就像是此刻一般,说不清也道不明。
    女子倾城的面容挂起笑意,她说道:“姜初一,你欠我的,是要还的。”
    陈安之深呼吸一口气,抬手阻拦将要开口的摘叶,后者一脸焦急,怕陈安之再说下去就着了道,到时候彻底迷失在这一方天地。
    陈安之看着摘叶缓缓摇了摇头,又看向女子,“怎么还?”
    女子突然掩嘴轻笑道:“我要你在这里陪我,就这样还。”
    一抹光,骤然在黑暗中亮起,不知从何而来的烛火轻轻摇曳着,洒在脸上一片金黄,光影交错间,陈安之似乎看到一道小小的掐着腰的身影站在那里。
    “姜初一,我说了,有人欺负你,你就跟他们打啊。”
    月下烛火,有两道身影坐在桌边。
    被少女点着脑袋骂的姜初一嘿嘿笑着,坐着那里看着少女,鼻青脸肿的,却还忍着痛咧嘴笑眯眯地,“我知道啦,李师姐!”
    许是绷不住了,少女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一边动作轻柔地给他涂抹着药膏,一边没好气地埋怨道:“你要好好修炼啊,不能再被人欺负了,万一哪天我不在你身边,你再被人揍伤了,可就没人给你涂药了。”
    “嘶~”
    少女涂药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很轻,可药膏涂抹在淤青的伤口,渗入肌肤,叫姜初一疼地倒吸了口冷气,身子微微向后撤了下。
    李涵雪慌忙收起手,关切地问道:“是我按痛了吗?”
    姜初一赶紧摇头道:“没有没有。”
    少女还是担心地看着姜初一,暖光漾在一泓潭水般的长眸,叫他一时间有些失神。
    李涵雪伸出手轻轻掐了掐少年的脸颊,佯做嗔怒道:“好看吗?”
    “好看好看。”姜初一嘿嘿一笑。
    少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又细心地帮他涂抹着药膏。
    “师姐,以后我来保护你吧。”
    鬼使神差地,远山宗最懒的家伙突然这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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