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5.6.
    牛街镇。
    陈水生看着清澈的河水从脚下流过。
    人的一生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这是希腊赫拉克利特最早的唯物论奠基人说的话,陈水生之所以记得很清楚,是因为他的高中一直伴随着痛苦的log对数,虽然这位伟大的希腊人阐述的logos规律和对数毫无关系。
    但他现在真的再次踏入了同一条河流。
    只不过,再次踏入,算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
    记忆停留在2018年。
    身为高级钳工和车间工程师的他失业,失去了伴随十多年的扳手。
    先是那个‘把扳手递给我’的小技工顶替了他的位置,把他辛苦几个月的技术专利给吞掉,卖给了美国一家车床企业。
    后来人事部的主任找到他:陈工,你的钳工技术我们都很佩服……不过我们引进了最先进的车床技术……
    主任说了很多肯定他的话。
    不过陈水生只听见了‘但是’两个字。
    于是他就光荣的‘被下岗了’。
    临走时,被外资收购的企业老总亲自送了他一把渡金的扳手,算是肯定了他这个老技工的十几年辛苦贡献——陪在老总身边的人,是偷了他专利的小技工。
    陈水生记得老总拍着他的肩膀意味深长:看见了伐,我侄子……我派来历练的,要不是他,这次外资合作不可能成功。
    那一秒。
    陈水生只觉晴天霹雳。
    什么都明白了。
    这真是个残忍的现实。
    回到家,却看着桌子上妻子留下的冰冷冷纸条:你和扳手过一辈子吧。
    天塌了。
    他满世界寻找自己。
    迷迷糊糊中,车冲进了长江里……
    如今他又回来了。
    还是在长江边上。
    只不过,是长江的源头,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河。
    陈水生感觉河水在逆流,从长江尾,逆流到长江头。
    他。
    回来了。
    回到了他的人生路口。
    1998.
    空气中弥漫着筒子叶裹糯米的香味——这种味道在这个小镇飘香了几百年。
    三开间的破旧木屋就在几十米外的芭蕉树后头,柴房里,陈水生的妈妈朱家翠正在蒸筒子叶米糕。
    一排排水竹和黄竹从河边高高竖起,围绕圈成的菜园子里,菜头花还残留着春末的温柔。
    陈水生的爷爷陈永正用弯刀撇竹,竹篾声在屋檐下滋滋滋作响,七十岁的老人降服青黄竹几十年,闭眼都能把竹篾剖得一样宽厚。
    几个青篾竹篓挂在竹篱笆上晾晒着。
    太阳很大。
    牛街河上蒸腾着薄纱。
    “水生,水生,别在那呆着,帮爷爷砍几根黄竹。”
    陈永正被烟熏嗓子的沙哑声,半调的四川话让陈水生一下子活了过来。
    “好。”
    陈水生几乎是用跑的,抢到爷爷陈永正身边抓起他手上的弯刀,手压塌几叶芭蕉,朝着大拇指粗的黄竹砍去。
    每砍一刀,陈水生的身体都好似复苏一些,记忆也渐渐回归到了灵魂。
    他感觉到左脚一痛。
    左脚的鲜血隔着裤子丝丝沁出来。
    但他没有叫嚷。
    而是拉着几根黄竹归来,路过芭蕉树的时候,顺手从院子角落扯了几根野茼蒿。
    “爷爷,你要的竹子。”
    陈水生顺势坐下来,一只手用茼蒿揉碎摁在伤口,阳光照在爬满皱纹的陈永正脸上,失明几十年的左眼早已凹陷坍塌,浓浓的兰花烟味道很是刺鼻——他大概是二十世纪末最后的老烟枪了。
    “怎么砍了去年的嫩竹?”
    陈水生闻言,愣了一瞬,剧本是这样的吗?
    记忆中,是他教编竹篓啊?
    陈水生的目光看向旁边的另一把弯刀。
    他记起来了,那年他用的是另一把弯刀,砍的也是三年老黄竹,他也没有砍伤到脚。
    这种小小的蝴蝶变动,让陈水生再一次确定自己重生了。
    他确实两次踏入了同一条河!
    “啧,咋还砍到脚了?伤着骨头没?”
    陈水生抬起头,看向被街上喊了一辈子的‘陈瞎子’爷爷。
    皱纹是岁月的痕迹,如今唤醒了他不好的记忆。
    陈水生看着看着,眼泪止不住的流。
    他前世的遗憾很多。
    ——他曾在随后的十几年里,每次回来都听见街上的人说‘要是陈瞎子不被水冲走,哪轮到别人编竹篓用不惯’。
    陈水生永远都没有告诉过别人,在那个特殊的日子,是他愤怒丢掉通知书,酿成了泼天大祸……
    陈水生哪还顾得着止血。
    唰的一下站起来。
    跑到墙边一把将钉挂的日历取下来,疯狂的一页一页翻着:1998.8.8.
    “啊哈哈哈!!”
    陈水生对着几十米外的河水大哭大笑着。
    老爷子吓着了。
    放下手上的竹篓。
    敲了敲烟杆。
    “划的深吗?快让爷爷看看。”
    说着,来到陈水生的面前,掀开裤管,连忙从烟杆里抖出老烟泥,用带茧子的手抹在伤口周围。
    清凉的刺痛把陈水生拉会了现实。
    老爸陈定方扛着锄头满腿泥,柴房里的朱家翠一脸蒸汗水。
    “这是怎么了?”
    “怪我,让孩子去砍竹,不小心伤了一下。”
    陈永正默默的把烟杆在鞋上敲了敲。
    “我就在院子里,你吱声我就帮你砍嘛……”
    陈定方穿着一个破旧的红背心马褂,低头看了看陈水生的伤口,见只是破了一层皮,又扛着锄头准备去院子继续摆弄出土两寸高的玉米。
    “又去弄你那一亩三分地,水生再过两个星期就要填志愿,你就不吱个声?”
    朱家翠不识几个字,但是筒子叶米糕却是在四川云南的边界弄出了名。
    “吱啥?我要懂那些,我还捏个锄头把?”陈定方摇了摇头,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坐在屋檐下的长条板凳上,“水生,要不你听爸的话,就去考个中专师范,毕业分工了当个老师也不错,假期还能帮忙种下庄稼。”
    朱家翠立即反驳:“分工?还分啥?你怎么比我还不懂,前年就不包分配了,隔壁的刘老师,那是县里面有人,现在不也在代课,一个月一二十块能做点啥?还不如我一个卖筒子叶米糕的,水生,别听你爸的……”
    看见年轻了二十岁的父母日常拌嘴吵架与记忆渐渐融合,陈水生才突然有意识到,他不光人回来了,许多事都还没有开始,比如——高考!
    除了砍竹子这件事与他记忆不一样,时间修复了小小的蝴蝶效应。
    这一年的高考,与其说是分数改变了他的命运,不如说是那些年不见分数先填志愿的政策决定了他的命运。
    多少人高分低报凤凰变成鸡。
    多少人低分高报落难不如鸡。
    一代人的血泪史。
    偏偏这一年的全国考题
    ——语文英语两开花!
    文科数学理科题,理科数学竞赛题!
    陈水生在这一年的高考中,如落水的鸡。
    很惨。
    很惨。
    屋檐下。
    陈定方和朱家翠还在吵架,从一开始为儿子报志愿的主题跑偏到了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陈朱两家祖上的事都翻了一遍。
    陈瞎子背靠木屋编着他的竹篓,早习惯了这种场面。
    陈水生在争吵声与糯米的香味中回忆。
    记忆虽然有些模糊,但这一年发生的许多事,陈水生一辈子不会忘:
    长江上游走水了,长江下游走水了,泰坦尼克号走水了,票房大火了,那英相约98在大街小巷嘶吼,磁带都放坏了。
    小燕子紫薇五阿哥火了,尔康还没有变成表情包。
    容嬷嬷这一年拿着绣花针,还在是大多数人心中的童年噩梦,扮演着大反派。
    央视水浒传黄金剧终于被其他台转播了,中间插播‘爱多vcd’广告的时候,家里老人总会让年轻人去摇一摇蜻蜓天线,让雪花点少一点。
    天龙八部才在这座偏远小镇的电影院用vcd播放着,25英寸的大彩电在那个年代杀伤力十足,十足的土豪范儿。
    于是乎学校的女生还在幻想着‘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直到三年后的流星花园开启了她们的偶像时代,日记里都是歌词,记忆与里都是诗。
    学校的男生则是讨论着天龙三主角武功排名问题,去食堂打饭的路上,总会左支右绌比划出一招‘亢龙有悔’,前方的人也会拱手回应一句萧大侠,假装吐血而去。
    而陈水生则比一般人多了一点点记忆:这一年的世界杯,同样炸了!
    陈水生在回忆的点滴中看着母亲用爷爷编好的竹篓背着筒子叶米糕进了街,她在进县最后一趟班车走之前赶了回来,从带着汗水的帕子里取出一沓零碎的钱塞到他的手里,另外一只手用瓜瓢打了一口凉水塞进嘴里,汗珠儿从鬓发两边沁落下来,咕噜一声之后,才笑着道:“今天运气不错,遇见个川老板,出手大气得很,水生,高考前你就不要回来了,我让班车师傅给你带生活费来……你爸是个没眼水的,报志愿的事你自己看着来,妈也不懂,别傻愣着了,一会班车就要来了,书包记得带,钱放在皮带里,不要放在衣领的包里,不安全……”
    陈水生习惯性地伸出手接钱。
    但是这一次,手臂真的好重,好重。
    他忽然觉得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不难,更难的,是接过慈母手中的钱——哪有什么大气的川老板,这钱是母亲找街上放贷的人借的,他还记得二十年前爷爷的葬礼上债主来要债的情形。
    都怪自己高考没考好。
    但愿今生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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