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西巡关中的皇帝驻跸于此,从行辕议事回来的洛州刺史彭均,在府邸附近提前下了马车。
    竟然走输送柴禾、瓜果蔬菜的厨房小门入府,唬得厨房院子里仆人们一个个呆若木鸡。
    他也不吭声,闷头往里走,“杀”向书房。
    候在书房外的仆人,看见突然出现的郎主,如同见了鬼一样,惊得面色发白:前门望风的死哪去了!
    他们想动不敢动,想发声,被彭均一瞪,站都站不稳。
    彭均随后到窗口一瞥,果然,八郎彭宪在研究马经小报而不是看正经书。
    于是摆摆手,示意随从去拿竹条。
    彭府执行家法,用的就是竹条,竹条价格便宜量又足,打断了也不心疼,换一根接着打,可谓“无缝执法”。
    闻讯赶来的黄氏,远远瞥见良人“捉贼捉赃”后要发飙,赶紧让侍女去扯屋檐下挂着的鸟笼。
    笼中鹦鹉受惊,叫起来:“哎呀,哎呀!!!救命啊,救命啊!!”
    鸟声传来,彭宪惊醒,眼见着父亲板着脸、背着手走进来,一个激灵站起:“父亲,孩儿已经等候父亲考校多时。”
    “等候多时?”彭均看着儿子,看看案上来不及掩藏的马经小报,似笑非笑:“那我就考校考校你的学问。”
    “是,是..”彭宪只觉后背发凉,赶紧让座,请父亲坐下,自己老老实实站着。
    彭均先拿起那马经小报,扔到一边,然后将被小报盖着的书拿在手中。
    书为《汉书》某卷(册),是彭均要求儿子们经常读的书籍,今日彭宪偷懒被他抓个正着,他就要找个无可辩驳的理由,好好教训一下这小子。
    你以为你聪明就可以不看书了?
    彭均心中怒骂,他对聪明的八郎寄予厚望,期盼儿子靠科举博功名,而不是又从军当武官,毕竟彭家总得出个文官。
    所以彭宪没有去读军校,而是“备战科举”。
    但儿子聪明过了头,经常耍小聪明,让彭均头疼不已,现在就要教训一下小崽子。
    不过,因为问的问题有些敏感,彭均先让外面的仆人都散开。
    然后问:“汉初三杰,张良、萧何、韩信,前两位得善终,韩信却不得好死,你觉得,韩信冤么?”
    “不冤。”彭宪回答得很快,彭均问:“理由,简略些。”
    “韩信死时,三十来岁,正直当打之年,汉高祖难道不怕自己死后,韩信无人可制?”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能力威胁皇权的文武官员,若不知进退,那么只能变成死人,皇帝才放心。”
    这回答简单明了,也是彭均让儿子们多读《汉书》的原因。
    彭宪见父亲怒气消散大半,知道自己“有救”了,便趁热打铁:“韩信假齐王事件,已经为他的结局埋下了根。”
    “相比之下,张良、萧何就知进退了。”
    “张良求留侯之封,以修习黄老之术为名,急流勇退,萧何知轻重,甚至自污,化解杀机,所以,开国勋臣想要自保,就得学这两位。”
    “坐下来说吧。”彭均示意儿子坐下,怒气完全消散,开口说道:
    “萧何,是汉高祖微末时就结识的熟人,为沛县元从,他尚且要自污,要随机应变以自保,其他人,再不知进退,真就是自寻死路了。”
    “汉高祖的连襟以及同乡樊哙,算是自己人了吧?汉高祖因为忌惮皇后吕雉,担心外戚尾大不掉,加上身体不适,担心死后樊哙为吕氏爪牙,便派人去杀樊哙。”
    “也亏得派去的陈平多了个心眼,妥善处置,樊哙才保住一命。”
    说到这里,彭均看着儿子,意味深长的说:
    “父亲是皇帝连襟,也是同乡,如果皇帝对黄家起了戒心,要剪除外戚羽翼,我也会跟着倒霉,所以,平日里行事一定要注意。”
    “不可飞扬跋扈,不可托大,一定要知进退。”
    他让儿子们多读书,不单是为了儿子有文化,也是为了让儿子们能够从史书里学到为人处世的方式,“知进退”。
    汉高祖和沛县元从之间的故事,就很值得他引以为鉴,因为李笠和他们这些人的关系,真的很像汉初君臣的关系。
    即便李笠不是薄情寡恩的人,可自古以来的皇帝,行事多是薄情寡恩,彭均看史书看多了,越看越心惊,觉得当了皇帝的人,迟早会性情大变。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他自然要为自己和儿子做打算。
    彭均自己可以做到“知进退”,却担心儿子闯祸。
    所以,要求儿子们平日里行事低调些,莫要仗着自家出身不得了,就为所欲为。
    “陛下出身微寒,重情义,体恤百姓,同时,恨飞扬跋扈之人,恨他们鱼肉百姓,恨他们恃宠而骄、得寸进尺。”彭均轻声说着,彭宪认真的听。
    “父亲虽然是陛下元从故旧,开国勋臣,但也不能仗着身份为所欲为,你们更是如此。”
    “记住,陛下是个很讲原则的人,他说过让勋臣们富贵,就一定会让勋臣们富贵,可一旦有人踩了陛下的底线,陛下要做处置,是不会犹豫的。”
    “孩儿明白。”彭宪点点头,他当然明白父亲让他看《汉书》的用意,所以不会如同书呆子般死读书。
    彭均却摇摇头:“你不一定明白,你现在明白的这些,无非有助于自保,但将来想要道路通畅,还要多琢磨、多长一些见识。”
    “陛下的雄心壮志,细节方面,外人很难看清楚,只有用心去想,才能想通。”
    “孩儿也有琢磨过的。”彭宪觉得自己的心里话,有时该适当说出来。
    “你说说看。”
    “是,孩儿以为...”
    彭宪认为,皇帝是个“拎得清”的人,对开国勋臣,该给的富贵,都给。
    但也三番五次“提醒”,提醒勋臣们“一定”要管束家人、部下,不得行为非作歹之事。
    这种“提醒”的分量有多大?
    看梁、武两家一直以来都是低调行事的模样,再看外戚黄家那与人相处时“慈眉善目”的作风,就能明白这“提醒”的分量有多大。
    梁公和武公,是皇帝儿时玩伴,皇后是皇帝枕边人,所以他们明白皇帝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也明白踩皇帝“底线”的后果是什么。
    所以,如果有勋臣子弟敢乱来,闹得太过分了,皇帝真是会杀人的。
    彭家也不例外。
    而且,皇帝为了加强皇权,削弱任何可能对皇权造成的威胁,做了各种布置。
    所以,别看皇帝明面上对开国勋臣们“和蔼可亲”,可一旦勋臣们不知进退,“踩底线”,真是会因为“谋反未遂”,而全家倒霉。
    至于更深层次的“底线”,彭宪认为,皇帝鼓励勋臣们经营产业,但放贷这种事情,要适当控制,更多的是办实业。
    以黄家为例,明明黄家的钱庄实力雄厚,光靠向民间放贷就能日进斗金,但钱庄却有意控制放贷的类别,。
    经常以“低息”,向各类作场放贷,解对方燃眉之急,以作场、商号为主要放贷对象,而不是升斗小民。
    皇帝办海贸,明显倾向鼓励各地多办作场,商号多进货,让更多的作场主、商贾们从中获益,进而雇佣更多的百姓,让百姓也能获益。
    而不是让海贸单纯的给皇家以及勋贵们捞钱。
    彭宪对此作了总结:“所以,家中产业,还是要以实业为主,陛下想要靠实业撑起海贸的不断发展,让国家和百姓都受益。”
    “勋贵们若能以实际行动支持陛下的想法,而不是想着对百姓放高息贷款赚钱,陛下会很高兴的。”
    儿子居然能够“无师自通”,彭均高兴之余有些不敢相信,但又不能问“是不是有人教你这么说的”,长舒一口气:
    “你能想明白就好,陛下当年说过,将来富贵了,不会忘了我们,他做到了。”
    “但是,共富贵的前提,是我们这些元从故旧守规矩,行事要有分寸、知进退,不能仗着资格老,不能仗着是皇帝的家乡人,就为所欲为。”
    “开国以来,皇帝很少杀官员,能不杀就不杀,这是他心软么?是他不敢杀么?不是。”
    “是他有绝对的信心,可以压制文武百官,所以不需要用滥杀来作为震慑的手段。”
    “甚至,还改杀为流放,软硬兼施。”
    “文武百官明不明白这个道理,我们管不着,我们自己,心里要有数,不要作威作福,不要让陛下觉得彭家子弟居功自傲,有了不该有的想法。”
    “你们和皇子们是表兄弟,但必须对每个皇子都以礼相待,不要厚此薄彼,也不要嘲笑、轻视那些庶出的皇子,因为将来到底谁即位,说不定。”
    “更不要掺和皇子间的争斗!”
    说到这里,彭均虚指四周:“父亲当年,根本就不敢想能有如今的富贵,如果没有陛下带着父亲,就没有父亲如今的富贵,这一点,你们要谨记于心。”
    “不是陛下靠着老伙计才有了今天,是老伙计们靠着陛下提携,才有了今天。”
    “陛下有没有我们帮忙,都一样能有所作为,他甚至也不需要黄家的帮助,一样能乘风而起,而我们,没了陛下,就只是...”
    “就只是鄱阳小民,我,守着家里分的一些鱼塘,做个不大不小的塘主,梁公和武公,大概还是寻常渔民。”
    “黄家,也依旧是城里开赌档的地头蛇而已。”
    彭均明白自己的荣华富贵是怎么来的,所以,从不敢居功自傲,李笠给他的富贵,他小心翼翼的享受着,低调行事,也免得李笠难做。
    毕竟,开国皇帝对勋臣的处置,可是有前车之鉴的。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是多少鲜血和眼泪凝聚而成的教训?
    他能有今天的富贵,已经很知足了,但是,怕儿子们不知道事情轻重,仗着自家富贵,为所欲为。
    将来大祸临头,再想自救,就已经晚了。
    而且,他也确实恨欺男霸女、鱼肉百姓的行为。
    萧梁时,建康城内,高门甲族、宗室、权贵子弟可以为所欲为,抢劫杀人,杀夫夺妇,强买强卖,诸多恶行屡见不鲜,有司却管不得。
    那是皇帝故意放纵宗室、权贵、高门甲族,以此作为“贿赂”,换取对方的“和和气气”。
    事实证明,这样的贿赂,不仅收买不了富贵人家的人心,还会让这些人愈发肆无忌惮,横行无忌,鱼肉百姓。
    倒霉的是百姓,日子越过越苦的是百姓。
    本来,富贵人家奢靡的生活排场,和食不果腹的穷苦百姓生活就形成了鲜明对比,其门下走狗、恶仆横行霸道,贵人们肆无忌惮的欺侮百姓,更是激起滔天怒火。
    所以,当侯景做乱时,短时间内就“一呼百应”,聚集大量兵卒。
    攻入建康后,侯景宣布释放奴婢,又吸引了许多人做马前卒。
    这些人投奔侯景,未必是认同侯景的主张,而是因为侯景至少给他们机会,一个做人的机会。
    前车之鉴,当为后人警醒,彭均完全理解并赞同李笠明正典刑、约束富贵人家子弟的各种制度。
    他不是一朝得志就作威作福的人,平日里行事,循规蹈矩,也多次“提醒”亲朋好友,千万别在外面打着他的旗号,为非作歹。
    刚开国时,确实有不少鄱阳子弟,或者徐州旧部,自认为是帝乡人、从龙旧部,便端架子,要特别待遇,要如何如何。
    没多久,消停了。
    毕竟,连梁、武、黄、彭四家都低调行事,无论是在京城(行在),还是在鄱阳,都严格约束家仆、旧部,下面的“帝乡人”、“从龙旧部”,有什么资格要特别待遇?
    更别说李家自己,也严格约束家仆,皇子、宗室们一点也没有为所欲为的跋扈样子。
    在鄱阳的“皇庄”以及各类产业,无论管事还是寻常小仆,出门在外,见了人都是和和气气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小门小户的家仆。
    皇帝带头做榜样,元从故旧们跟进,上梁正了,下梁就不会歪,勋贵、官宦子弟也就老老实实跟着“遵纪守法”。
    但是,以后呢?
    皇帝再怎么发狠,也是个念旧情的人,彭均知道即便自己某个家人犯了大错,只要不是过于恶劣,李笠终究是会看在他面子上,适当从轻发落。
    可将来,他不在了,李笠也不在了,新君即位,会怎么看这些目无法纪、为所欲为的勋臣子弟?
    他的儿子,和新君是表兄弟关系,可那又如何?
    涉及权力的斗争,哪怕是亲兄弟都会痛下杀手,何况表兄弟?
    说了一通,彭宪见父亲心情不错,便问:“父亲,陛下去关中,是不是关、陇有什么风吹草动。”
    “这是国事,你一介白衣,不得过问。”
    “是、是,孩儿明白了。”彭宪有些讷讷,彭均见状,口风松了些:“陛下不怕关陇地区有人造反,但怀着治病救人的宗旨,还是要防患于未然。”
    “毕竟,自己在家里内讧没意思,真要在家里打起来,无论谁打赢了,家里的坛坛罐罐也都打破了,那又是何必?”
    “真要打,还是打外人比较划算。”
    “当然,若是还有人执迷不悟,不知进退,那就是自寻死路,怪不得朝廷手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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