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昏暗的天空中纷纷扬地飘落下来,有些许如同蝴蝶一般乘风而来,撞在房间的玻璃窗上。
    谢绪看着窗户上那朵朵雪花,不由得入神。
    外面天寒地冻,但房间内点着“地炉”,又烧着炉子,颇为温暖,给人一种温暖如春的感觉。
    他的母亲正和姑母说话,因为话题插不上嘴,所以谢绪只能旁听。
    谢绪的姑母,为前朝太后,不过,姑母是他父亲的堂妹,关系有些远。
    因为当朝皇帝和谢氏是亲家,或许皇帝看在自己女儿的份上,给予谢氏的待遇还是不错的,允许一些亲朋隔三差五来探望谢氏,陪谢氏聊聊天。
    谢绪的母亲,就承担着这样的“职责”,也算是族人对这个可怜族亲的一点点帮助。
    谢绪陪着母亲入宫,本来纯属多余,但能有机会在宫里露露脸,也是不错的。
    两位长辈聊的话题,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也不感兴趣,故而走神,但如此走神太失礼了,谢绪收回视线,默默的喝起茶来。
    茶是好茶,他品得出来,是如今颇为有名的“顾渚紫笋”,产自湖州顾渚山,风味独特,一两值十贯。
    在外面邸店买“顾渚紫笋”,得提前订,不是家财万贯,可不能尽情的喝。
    以自家的情况,常喝也不是不行,但就要缩减其他方面的开支,譬如,音乐。
    谢绪放下茶杯,聆听耳边响起的悦耳曲调。
    声音如泉水叮咚,响而不吵,来自一旁的“弹子音乐盒”。
    谢绪看向这台如同衣柜般大小的“音乐盒”,百感交集。
    这是好乐器,能够自动演奏音乐,平日里下棋、看书、练字,有这一台“音乐盒”在旁边放音乐,那感觉太美妙了。
    就是太贵,买的话,真会囊中羞涩。
    毕竟,他咬了牙买了架顶级钢琴之后,没有太多余钱来买这“弹子音乐盒”。
    而且,要买就不能光买一台,不然,自用和待客用都是一台,会惹人笑话,还不如不买。
    但是不买的话,就被人比下去了。
    想到这里,谢绪有些烦躁。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越来越多的人,敢在包括陈郡谢氏等高门甲族面前炫耀排场,而且还是用音乐来炫耀,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要反击,却很难:反击要花钱,花很多的钱。
    因为如今在音乐上的排场,不是看家中有多少古琴,古曲谱,而是看钢琴的成色如何。
    看弹琴的人,钢琴级别达到多少。
    钢琴,以及各类钢琴曲,是最近十几年出现的新玩意,所以高门甲族们讲不了传承,却不得不和那些粗鄙、市侩的寒人“同场竞技”。
    要么自己具备出色的技艺,要么家里有好钢琴、高级琴师来撑场面。
    好不容易置办了钢琴,请了高级琴师,结果又来了个“管风琴”。
    管风琴比钢琴还要复杂,即便是小型的“家用管风琴”,价格也不低,比钢琴还要贵,谢绪想要用管风琴撑起“雅”这个场面,实在是囊中羞涩。
    结果,现在又冒出来“弹子音乐盒”,使得他在“雅”这一块撑场面,越来越困难。
    按说区区乐器,不至于折了自家门楣,更何况陈郡谢氏的门第,岂是几件器物就能贬损的?
    但是一想到那些门第不显的寒人,一个个仗着钱多“耀武扬威”,用各类新式乐器装点门面,谢绪就觉得烦。
    明明是下里巴人,却一个个冠冕堂皇,成了阳春白雪。
    而本该阳春白雪的士族,相比之下,反倒成了下里巴人。
    在这么下去,过得两三代人,人们对士族的仰慕之心,还能剩多少?
    谢绪慢慢品茶,茶叶的芬芳,让他的心情缓和下来。
    旁边,话题已经转到边塞,他母亲和姑母说起北地塞外的奇闻异事,兴致勃勃。
    譬如茶叶畅销,导致过境开封前往北地的茶叶,同比去年增加了三成。
    谢绪默默看着姑母,觉得姑母愈发市侩了。
    不过,没了子嗣的未亡人、前朝太后,不市侩些,如何熬得住这种实质上是软禁的生活?
    谢绪收回视线,看着茶杯,想到一个传言。
    据说,十年前,还是梁国时,李皇后生下的是一个儿子,却被说成是女儿。
    十年过去,前朝李皇后、当朝公主的长女“萧孟娘”(孟即排行第一的意思,不一定为正式名字),已经长得亭亭玉立。
    可次女“萧二娘”,却很少人见过。
    但即便那真的是个男孩,又能如何呢?
    前朝旧臣、如今的新朝天子,地位很稳,威望很高,兰陵萧氏的天下丢了,就再也拿不回来。
    正走神间,谢绪见几名宫女端来大量纸罐,不由得精神一振:这是茶罐啊!
    果然,是姑母将一些各地进贡的名茶,赠送给他母亲。
    当然,这些进贡的名茶,是皇后送给亲家的,谢氏一个人喝不完,便当做礼物送人。
    谢绪看着这些如同竹筒的纸茶罐,看着熟悉的各色包装图案,只觉心跳加速。
    都是名茶,一两值几十、上百贯的那种!
    用如今流行的纸罐来装,外面的图案十分漂亮,显得别有一番意味。
    “如今的茶叶,多以纸罐封装,也不知图的是什么。”谢氏感慨着,对茶叶颇有研究的谢绪来了兴致,给姑母讲解起来:
    “纸罐,能保持茶叶干燥,又轻便,所以许多成品茶叶,都是用纸罐包装,每一罐的分量都差不多,茶商们很喜欢用,到货后就直接拿来卖,不用分装,省事。”
    “毕竟纸罐轻,若是用瓷罐、陶罐来装,运输时死重太大。”
    谢氏还是觉得奇怪:“可纸罐不防水,容易坏。”
    谢绪回答:“纸罐茶叶是装箱的,做好箱子的防水即可,至于客人买了之后,是否将茶叶转移到别的茶罐里,那就不关商家的事了。”
    一番解释,说明了纸制茶罐的优点,谢氏很快又和谢绪的母亲聊起新的话题。
    礼物,自然是不好现在就打开,谢绪看着这些漂亮的纸茶罐,想起了在茶肆论茶时,听到的只言片语。
    纸筒,古来有之,用于收容书、画。
    而现在,商贾们想出了更多的花样,将纸筒/纸罐作为“包装容器”,不仅用于装茶叶,也用于装各类物品,然后作为成品销售。
    所以,有专门的纸筒/纸罐作场,大量制作这些纸制品,产量很大,做出来的各类纸筒/纸罐不愁销路。
    但是,对纸筒/纸罐需求很大的一个“客户”,是常人绝对想不到的:军队。
    谢绪听到的只言片语,就是军中大量订购某些尺寸的纸筒/纸管,也不知拿来做什么。
    反正不是拿来装茶叶。
    因为军中订购的纸筒,大的有人脑袋那么粗;小的,又只有人的食指那么细。
    数量很多,似乎是以十万计。
    所以,许多家有名的纸品作场,因为接了军中的订单,已经将别的订单延期。
    谢绪越想越觉得奇怪,官军要这么多纸筒/纸管做什么?
    特别是手指粗细的纸筒,能有什么用?
    他想到了去年过年时燃放的“爆竹”,那一个个爆竹,也是手指大小。
    但“爆竹”不是用纸筒做的,更像是用纸张卷制,谢绪不认为官军如此大费周章,就是为了在战场上以“爆竹”退敌。
    又过一会,谢绪和母亲告辞,谢氏休息了一下,转去别处。
    先经过琴室,那里琴声不断,是她的孙女在练习弹钢琴。
    谢氏停下脚步,听了一会,继续前进。
    转了几转,转到一处院子附近。
    院子里,时不时有爆竹声响起,谢氏知道这是孙子在点新式爆竹。
    新年将至,爆竹声虽然吵,却营造出喜庆气氛,她走进院子,果然看见孙子在忙碌着。
    孙子的外祖父也在。
    祖孙二人在鱼池边上的凉亭内,分工协作:
    李笠坐在胡床上,手中拿着个一指粗的爆竹,少年用香去点火捻。
    少年很紧张,因为这爆竹太大了,万一在面前爆炸,可不得了,既会伤到自己,也会伤了外祖父。
    所以手在颤抖,总是点不着火捻。
    谢氏在一旁看着,有些担心,担心出意外。
    少年好不容易把火捻点燃,闪烁的火光映亮他那有些惊慌的脸,李笠却很淡定,从容起身,将爆竹往前方水里扔。
    “嘭”的一声闷响,爆竹在水中爆炸,水花四溅。
    “好玩,好玩!!”少年欢呼起来,喜形于色,李笠看着小家伙,问:“这次,到你来扔了。”
    “啊?”少年有些紧张,支支吾吾:“还是阿翁来扔...”
    李笠没有强求,换“项目”。
    从带来的长箱子里,拿出一杆火铳。
    发火方式为燧发,铳连木托,长五尺,并不算长。
    李笠检查了一下,确定没少什么零件,便给外孙展示怎么用火铳射击:
    站直身体,双手端着火铳,斜向上。
    右手扳开燧发击锤,并把药池的盖子(含击砧)掀起。
    然后,拿起一根手指粗细的纸管,用牙将其一端封口纸咬开。
    然后把开口的纸管对准开盖的药池,将其中火药倒进去。
    纸管分两节,前端一截较短,里面的火药刚好将药池填至三分之二。
    李笠合上药池盖子,将火铳竖起,木托着地,铳口向上。
    再把空了前一截的纸管咬开,露出第二部分的开口,对准铳管,将纸管塞进去。
    并告诉外孙,纸管末端,有一粒弹丸。
    他抽出铳管下夹着的长通条,从铳口伸进去,捅了几下,将弹、药压实。
    然后放好通条,将火铳平端,瞄准前方,扣动扳机。
    击锤猛地“点头”,其前端夹着的燧石击中击砧,顺带着撑开“盖子”,擦碰之际产生的火星落入药池,绽放出火光。
    少年只见外祖父面前火光一闪,随后“长杆”前端喷射浓烟和火光,并有“巨响”声起。
    他顾不得看这兵器击中了什么,只觉脑袋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响,眼睛有些花。
    如此声光效果,对小孩子来说太过于刺激了。
    李笠同样也觉得眼花,毕竟药池燃起的火光,就在他眼前闪烁。
    但这是小意思,他弯腰问外孙:“想不想试试?”
    少年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李笠也不强求,按照“操作流程”,用通条给铳管清除残渣,然后进行第二轮装弹。
    如此射了几次,少年适应了,胆子也大起来,便开始尝试操作。
    因为力气不够,所以火铳是架在凉亭栏杆上。
    第一次射击,因为害怕眼前药池绽放的火光,少年扣动扳机前,把头别过去,导致持铳动作变形,铳口大幅偏向一边。
    却被李笠挡住,免得偏向太过,射中人。
    这一射,自然就射歪了,而且因为动作不规范,少年的右肩被铳托撞得有些疼。
    却没放弃,继续操作,又射了几次。
    到后面,已经初步适应了,动作也有模有样。
    在一旁远远看着的谢氏放了心,没有打扰,掉头离开。
    李笠看着对方离开的身影,又看看兴致勃勃“装弹”的外孙。
    亡国皇子,王朝末裔,身负国仇家恨,手持火铳,近距离一击,击杀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种场景,真是刺激,但他不会让其发生。
    不过,另一个版本的刺激场景,必然发生:只是接受了三四个月训练的妇孺,手持火铳,轻松击杀骁勇善战的甲士。
    这不是不可能,因为热兵器的特点,就是对个人身体素质的要求极低,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只要会用火铳,就能击杀一个勇冠三军的精锐战兵。
    以他为例,他这么多年坚持锻炼,无论是射箭、用槊,还是徒手格斗,都称得上“猛”,不是眼前这个少年可以对抗的。
    但是,只要这个少年有一杆火铳,装弹完毕,正面和他对抗,也不会落下风。
    除非射歪,否则就是一击命中之后,他中弹之后,不死也残。
    前提是装药不能失误,而“纸管定装弹药”,可以简化装弹流程,减少失误。
    “砰”的一声,少年以火铳击中前方靶子,高兴得手舞足蹈,李笠看着笑眯眯的外孙,也笑起来。
    官府不该把这种武器束之高阁,总有一天,边地的百姓,会有火铳防身。
    有了这种武器,套马的汉子,骑马抢劫连老弱妇孺都打不过,以后,真的只能做热情好客的牧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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