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帝宫城东城外有一依山御建避暑山庄,青树翠蔓,绿野青山,偌大帝都唯有此地一处景致最盛。
    每逢夏日炎热酷暑之节,历代天子都会移居避暑山庄静住三月,无论大小朝会一应开在避暑山庄外特地修建的万皇大殿内。
    但自从孤帝继任天子的这四年来,朝局愈加不稳,小皇帝也无心移驾登山,故而从未踏足过避暑山庄。
    避暑山庄所在地,乃是帝都中地势最高的山地,其山一枝独秀,拔地而起,与正阴门北的斩孽台一高一低,一东一北相呼应,在这城阙巍巍,楼阁飞檐连廊朝殿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的格局中倍显突兀雄伟。
    此山在大周开国帝定都中土元京后,由初代儒祖公、大儒管清棠亲自题名为“太周山”,乃是暗指大周千秋万古,洪寿齐天之意。
    鲜有人知,太周山上除却避暑山庄外,还有另一永远无法被平民百姓接触到甚至无法被满朝文武群臣接触到的重地,那边是太上相的“太上居”。
    普天之下,知道太周山由此一太上居的人,除了太上相本人及三位弟子外,就仅有历代儒祖公与天子二人知晓。
    至于太上居的入口,则正是在权相阁的第三层。
    登上第三层的石阶,可立于权相阁楼顶天台。
    至于天台之上,接连太周山,有一小口可通人入内,其间亦有石阶无数。
    顺此通道攀越上山,则可一览这一繁华中的桃源深地。
    这是单独开辟出太周山最顶端的一块被云雾环绕的高崖巨石而筑,身临其境,如若吞云吐雾,立于云銮之巅,帝都众人在眼中,无异于蝼蚁,渺小如尘埃。
    巨石上,一木制小间,一棵穿破厚实石层破土长出,屹立此间不知多少载的古树,嫩叶并枯枝同在,灵异非常。
    太上相平生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盘膝静坐在古树并不如何宽厚的阴凉之下,眼看云起云生,日头升降,婵娟高挂,时而闭目静听夜风滚滚,时而眼观天下风云,可谓不亦乐乎。
    仿佛与这天下间最为喧哗的大周都城的喧嚣气氛格格不入,截然相反。
    肉球与黑炭,同样最喜陪伴着师父,无论静坐亦或仰望,一走一行,一卧一坐之间,皆是修行。
    人间武道修内,不单单是争强好胜,刀剑拼杀,还有心境高阔,心如止水,亦是最为难得之处。
    所谓修道亦修心,正是此理。
    太上相及门下人所重修心胜过修道,故而,老姜相所修也曾被江湖人称之为,心道。
    心道,这个名词,无疑代表这人世间最为神秘也最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一种修行。
    据江湖传闻,此之心道修行与武道四重境修行天差地别,不必补虚,不必凝内气周天运转,只需遍查万物,洞察己心,则万道通达,心境登天。
    十子之一的王子圣,史称赤心纯阳的王守心,便是开创此道中人,精通修心,并结合平生际遇修行归纳出心道至上的四字真言,“格物致知”。
    若心在,万物皆可格,若心在,万道皆可知。
    想当年,王子圣曾被当代探雪城主断言此生无法补虚,且王子圣天生体生奇异,本无丹田,根本无法修行。
    但就是凭着数十年如一日,不折不挠的心道修行,陡然一日,通晓天道万道之一支,未补虚未修内气而自立己道,成为备受后人敬仰的一代圣人。
    其登天之后,不凭内气而可战无数内家子,不凭内气而可与探雪城主同立人间之巅。
    以文人孱弱之身,远胜武人。
    更以坚韧不拔之志,创造了天下修行的一个奇迹神话。
    自王子圣后,亦有无穷无尽的修内无果之人飞蛾扑火般选择抛弃己身所学,转而修行心道,渴求有朝一日也如王子圣那般一步登天。
    他们无一不是铩羽而归,无功而返,所以那些并未成功的江湖人便将心道称之为糊弄人的把戏。
    可实际上,并不是心道无用,只因天下人浮躁气太过浓烈,没有王子圣孤苦坚守的决心与毅力,却在盼望着不劳而获的登天之道。
    这岂非痴人说梦?
    事实证明,心道之修行,尽管经历了世人数百年以来对之的排挤与否定,能够坚持其道最终登天的却也并非一个没有。
    仅在那武圣榜上告知天下的五十五圣中便有三人在列。
    再加之修行心道之人习惯避离俗世喧嚣,深藏功与名,在历史大潮中并未留名江湖者也更是不可胜计了。
    综上所述,心道,是一门深奥非常又急需耐心与心境平和的学问与修行方式。
    时至今日,还能够静立桃源,远让繁华,一心传承此道者不会太多了,太上老姜相则正是其中之一。
    而他教出来的弟子,能够一心一意专注于修心的便是常年陪同身侧的肉球与黑炭了。
    至于那位人至暮年方收纳入门下的小弟子姜补天,本就有着他人所不能及的天资禀赋,生来就是武学的材料,老姜相并未在他的身上强求传承心道,而是选择因材施教。
    教之以武道四境,四重三步,授之以大周国库内长久存留的高深武道典籍,同时也将自己毕生所学所创诸多心法绝技一一倾囊相授。
    更了不得的是,常年生活在太上居,巨石上,古树下的小弟子姜补天心境极致朴素。
    俨然已达到心道至深方能达到的上善若水的境界。
    不仅对日后自立己道有着无数裨益,更令他得以静心练得了一手好字,一手好画与一手炉火纯青的精湛棋术。
    虽然对与人对手战斗,讨教武学经验等事留有一些出于内家子的执念,但对之淡泊平朴的天性没有半点影响。
    因此,老姜相对于自己教出的三位弟子都万分满意,尤其是这三弟子,越看越是喜欢。
    若不然,他也不会放心的将一国之君的安危交到姜补天的手中。
    肉球揉了揉肥腻的脸颊,搓着肥手在自己鼓鼓囊囊的肚皮上抹了一把沾在手上的油脂,看着稳坐树下的师父,不由问。
    “师父,您对那小王爷的一举一动就放任不管了?”
    老姜相清衢的面庞微展笑颜,微微侧了侧头,没有回答弟子的话反而反问一句。
    “你可知,为师身为这太上相,肩负的责任是什么?”
    “护佑天子周全。”肉球不假思索的回复。
    “既然明白,便不用继续问了。”
    老姜相继续将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云海潮生,金乌上浮的绝美风景,不再看弟子一眼。
    肉球肥脸一鼓,刚要再说两句什么,一侧一直安安静静的黑丫头黑炭给了他一个眼神。
    “师哥,难怪你迟迟难以悟道登天,原来只因心不够静。”
    肉球白眼一翻,“你这是在说风凉话,你不过比我早悟道那么几天,如今反倒来教训起我来了。”
    黑炭语气平静解释。
    “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修心的真谛。或许在你看来,师父出手拦下姜硕的胡作非为才是正道,却殊不知世间事,若事事都需要师父来管,那还要这江山要这天子何用。”
    黑炭抬眉,眼神在那随着和风轻轻舞动的古树树干纹路上停了停,继续说着。
    “师父只能保那少年天子一时,而不是一时。这满朝文武,更是如此,一切结局皆是命数,插手只会平惹风尘,再无益处。”
    “师父自任太上相以来,便谨承太上相之任,这本身已是一份莫大的束缚,你怎能再以这帝都满城之安危的责任桎梏师父。”
    “大周天下,不是靠师父一人而存在。这些年,师父已经做的足够多了,不仅破了太师父‘保命而不保江山,保帝而不保天下’的准则,出阁与小皇帝密探一夜,并将小师弟派给了小皇帝随身庇护。”
    “更在渭水河畔破例让你我二人将小皇帝自河下救走,这,着实已触犯太多不该做之事,师父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再出手了。”
    “若至此时,帝位仍然不保,那便是天道浩渺的不变轮回了。”
    “你我再有寸进,则不是在尽人事,而是在逆天意。小皇帝离京之后,这太上相的位置与大周的五百八十年,便已不再是束缚师父的理由。”
    肉球愁眉不展的苦思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吞吞吐吐的说出几个字。
    “师父,莫非眼睁睁的看着百年帝都败于这一小人之手,方为天意吗?这样的天,修之何用?”
    太上相依然看向前方一朵浮云匆匆而过,眼神未有半点偏移。
    这一次,黑炭没有解释,只是做着与师父一样的动作。
    “徒儿,你是性情中人,却不是修心的绝佳之人。”
    他抬手折下一枚古树嫩绿的新叶,头也没回的递给肉球。
    “古树半部枯竭而半部新芽,并非它生命力无穷无尽,而是因为它需要新生的力量来促使其长出新芽。”
    “镇天姜家,正是这份化腐朽为新生的力量。”
    “太多干预,揠苗助长,不会增进补益,逆而适得其反。”
    肉球接过那一枚嫩叶,眼神却直勾勾的盯着古树支脉上被师父折下的位置。
    那支脉,拔除了嫩叶,剩下的,只是一段毫无生气的枯木。
    或许这才是大周的命。
    肉球心中升起了然明悟,一些从前不得其解的心道奥秘在此刻,如同被一只大手拨开了迷雾,直达本质。
    眼神越加清澈空明。
    ……
    不说老姜相如何稳立古树下,淡看帝都风云变幻,也不说姜硕如何试探人心,勾结权臣排除异己。
    却说那一日探雪寿宴后,重伤败走的关侯关邪与其下一众带上探雪却死伤惨重的青衫,狼狈逃回寒汕州的一处隐秘别院。
    修整数日,隐匿一切与外界往来,避免被气势汹汹赶来寒汕州清理残党的左沂发现去处一网打尽。
    待到风声过去,借灵丹妙药与多日闭关静修,将体内伤处恢复的七七八八的关邪,终于推开暗无天日的室门,踏步走出。
    一直苦苦等候在外的关霆见关邪走出,长长松了一口气,凑上前来。
    “侯爷!您出关了?”
    “嗯,如今寒汕形式如何了?”关邪嗓音依然刺耳难听。
    “历时七年安排布置的天南情报网全部付之一炬,包括总舵及十三处分线的明线暗线全部被扫的一干二净。此间若非绝对隐秘,仅有我一人得知,只怕也要被左老儿……”
    关侯微阖的双目轻轻一甜。
    怀中那被关邪倾力保护,这才在扫雪客剑下侥幸未死的碧眼白猫,此时看上去分外虚弱,全无当初的雍容华贵,桀骜不驯之态。
    他不等关霆继续说完,有些肉疼的摆了摆手,虽说建立在天南的情报网与关侯世家驻此地呢势力人马与其他各地相比本就不值一提,但那毕竟都是世家多年累积起来的心血啊。
    如今被左老儿雷厉风行不留一丝情面的扫荡干净,令他顿觉从前的自己实在太过于低估探雪城实力……
    不过正因看清了这份实力,让他看出了一些从前看不出的东西。
    以扫雪客的实力与气度,真的会那般轻描淡写的闯入他关侯世家地牢,以那般残忍的手段杀掉自己的府中人,救走了牢中人后再留下作案痕迹而去吗?
    不,一定不会。
    如果是扫雪客要救人,他不会秘而不宣的潜入地牢再自内部杀出又无声无息离去。
    这是有奸人在挑起世家与探雪城之间的矛盾,同时以此来借扫雪客的手削弱世家的力量?
    如此作为,有谁会如意?又有谁会从中收获利益?
    正自踌躇间,他眼缝余光看到关霆似乎有话欲言又止,这才收了思路。
    “你还有何话讲?莫非还有事关世家的消息?”
    “这倒并非是有关世家的事宜,但对于侯爷来说,或许是一桩好事也未可知?”
    “说。”
    “昨日,有人在端凤楼内,大庭广众之下,切下了左老儿半个手掌。还有人掀翻了半个水渝庄,重创了雪城眼赵勉。”
    “是同一人?”
    “据所留种种痕迹表明,确实是一人不假。”
    “赵勉与左老儿,都是第三步的顶尖强者,到底是谁,竟有如此实力?”
    “其人身份还不明朗,只是,从那赵勉和左老儿的伤处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关邪冷冷强调道,“少避重就轻,重点!”
    “重点是,那人所用之招,乃是失传江湖多年的【花非花】!”
    “【花非花】……”关邪重复一遍,眼皮略略睁开一条细细长长的缝隙,“叶止。原来,闯我地牢的人,是他啊。”
    关霆不解,“侯爷,您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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