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十章小姐是怎样炼成的(中)
    【比他的女儿还小】某日月琴跟客人吃完饭出去彻夜未归,回来后第二天,告诉王娜和我,不再继续打工了,有个男人喜欢她,出钱给她去技校学美容美发。送月琴上那男人车上,我和王娜祝她一路顺风,月琴微笑着,说以后会回来看我们。
    我们三个人谁都没有哭,因为月琴笑着的样子看上去很幸福。
    接下来比以往更加勤力地工作,每天下来都疲惫不堪。要的就是疲惫,躺在床上就可以睡着,一觉睡到天亮,没那么多烦恼可想。
    月底发工资的时候,还是只有二百元,薄薄的两张纸币,抓在手心里轻得随时要飞出去。
    老板娘叫我:「小瑞,这里那么多女孩,就你傻。」
    不想听她继续说下去,狠狠攥紧了钱转身就走,老板娘意犹未尽,在身后大声说:「其实店里数你最漂亮,怎么就是想不开呢?」
    我漂亮吗?一直并不觉得,没和其她女孩们比过,同来的三个人中,自己觉得月琴最好看。可是现在月琴不再好看了,她脸上的脂粉盖住了白皙的肤色,已经不能看楚清原来的样子。
    那晚雨大,店里只有少少的三五桌客人。几番菜送过,溜进一个空着的包间里,一个人偷着清静。
    忽然想,什么都不要,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空间完全属于自己,可以挡风遮雨,可以不为饥饿贫穷困扰,可以让心灵自由飞翔,该是怎样的幸福快乐。陶醉了很久,惊醒过来,问自己然后呢?
    痛快地哭了出来:然后可以开心地去死了,最少我幸福快乐过。
    闭着眼睛用力甩动头发,眼泪畅快淋漓地在满屋子里飞,老天爷不公平,长这么大,一眼都不肯看看我。
    渐渐忘记了一切,就这样拼命哭拼命哭,把所有烦恼苦闷哭尽该有多好?
    不知道哭了多久,哭累了,头甩得要炸开,停下来休息,睁开眼睛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男人。
    才知道这不是我自己的空间,我没权利随心所欲哭笑自由。
    胡乱擦拭满脸的眼泪,低着头暗暗后悔刚才片刻的崩溃,那男人悄然无声,就静静站那里看我。想走却被他喊住:「像个小疯子,把脸洗干净再出去吧。」
    认识他,市电力公司的老总,四十出头的年纪,最近常被人请来吃饭。其实我对他没甚么恶感,来了很多次,没听说他和哪个小姐相好。这所有小姐的嘴都像广播电台,稍稍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传遍全部店里的人知道。
    无声地捧了水洗脸,听见他说:「丫头,想家了吧?」
    礼貌地应了他一声,只想快点洗净了脸出去。听见他叹了口气:「你比我女儿还小。」
    心头火起,该喝酒喝酒该吃菜吃菜,我怎样关他何事?躲起来哭都被他烦。店里面空闲着的小姐还有十多个,爱找谁找谁,哪一个恐怕都不比他女儿大。
    气冲冲走出去,在门口意外地碰到老板娘。不知她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我问心无愧,挺直了身子从她身边昂首走过,却被她不容分说拉到走廊一角。
    老板娘叹了口气:「听王娜和月琴讲过,你们三个人家里都很困难。」
    仍不能从刚才在包房里听见那句「比他女儿还小」的伤害中挣扎出来,对老板娘的话带理不理,不困难我这个年纪应该还在学校读书,谁会在这里每天从早忙到晚的干活?老板娘的女儿和我同龄,来过店里几次,某天过生日请同学吃饭,开了三间房,每桌菜不低于八百元,过一个生日,可以让我辛苦一年。
    老板娘说:「你这么要强,吃亏的还是你。」
    别过头说:「我愿意。」
    老板娘冷笑:「愿意就这样打几年工,回乡下找个婆家嫁了,跟男人守着那几亩薄地,延续上辈人的贫困,以后有了孩子,仍继续贫困下去永远衣食不保!别骗自己了,真愿意你会整天绷着嘴从早到晚沉默?会低着头默默拿碟碗拖把出气?会一个人躲进房间里痛不欲生?」
    她声音尖锐而刺耳,每一句都像绑了刀子。
    「其实店里小姐来小姐去,每天都有像你这么大的小姑娘来问有没有活干,用不着我去逼良为娼。我自己也有女儿,只是不忍心看你哭着脸的样子。明天起你开始笑,像你们三个刚来的头两个月那样,每天哼着小曲洗碗踩着碎步拖地,我永远不跟你提陪酒的事情。」
    曾经有那样的时光吗,哼着小曲洗碗、踩着碎步拖地?记不得什么时候了,好像是上辈子。
    慌乱得不知所措,口里喃喃地说:「我不会陪酒,我干不了,真干不了。」
    老板娘笑:「知道你干不了,还指望你和她们一样每天帮我卖多少酒?没有,我就想让你别再这样苦下去。」
    她开出条件:「最近常来吃饭的那个郝总,为人厚道作风也正派,从来不和小姐疯言乱语,下次他来吃饭去陪他坐一会?你不用和其他小姐一样,客人点名就要去陪酒,陪他一个人就行,工资每个月也拿五百。」
    郝总?不就是刚才跑进房间看我痛哭的那男人?老板娘说:「放心好了,人家堂堂的老总,自重身份,不会把你怎么样。」
    【就吃饭这么简单?】第二天郝总又来了,第一次不是端了菜去客人的包间,僵硬着身子在他对面坐下,紧张得呼吸都不顺畅。心里奇怪怎么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不会要我就这样单独和他面对吧?心里叫了一百遍,不要每月拿五百元工资。只想找个机会逃出去。
    老东西温和地说:「别紧张,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吃顿饭。」
    当然暗暗叫他老东西,年龄比我父亲都大,难道要我叫他哥哥?鼓起勇气正视他,老东西看上去慈眉善目,微笑的表情也不怎么狰狞。就是吃饭这么简单?拿起筷子就吃,早点吃完早点结束。
    他怎么不吃?只微微笑着看我。我已经每样菜都吃了一口,「我吃完了!」
    我恨恨地望他:「可以走了吧?」
    说完起身离去。
    晚上他又来,仍然叫四个菜,我一个人吃。一连几天,我都是吃了就走,出去继续洗碗拖地。老板娘几次提醒我不用再干那些杂活,绷起小脸依然故我,装一句也没听见。
    某天进房间,以为自己走错了屋子,里面空空的没人。却有四个菜,热热的冒着水汽。知道是他,就坐了等,等到菜都凉了还是没见人过来。不愿再坐,出去跟老板娘说没人,人来了再叫我。
    老板娘说:「郝总最近两天忙,没时间过来,你自己吃就行,不用等。」
    又说:「看出来了吗?胖子对你真好。」
    没有心动,只有心苦。对我好?管我吃饭管我有钱拿回家给父母,管我能后顾无忧去上学,哪怕像月琴一样去学些手艺以后可以自食其力,我愿跪他拜他,日后等他病老在床头伺候,百年时披麻戴孝。
    这样的四菜一汤就是对我好?算了吧,我不稀罕。
    【我还是刘瑞】两天后才见到郝总,进去老样子每菜吃一口,起身要走时郝总说:「等等。」
    僵硬着身子等。
    郝总没有以往那样微笑,声音低沉而严肃:「听说这两天我没来,叫来的菜你一口都没吃,都倒进垃圾筒里。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故意的,那些菜倒进垃圾筒时我弄了很大的声音,就是要别人看见。
    老头皱着眉头抽烟:「看见你闷闷不乐的样子,我心里很难受。丫头,我只是想让你高兴一些,没有什么不良企图,跟你在一起,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过一句放肆的话?我一直尊重你,最过分也只是多看你两眼。」
    他的确没有过放肆,如果有,一次我就收拾了东西回家,永远不再出来。
    「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互相尊重,我尊重你,你也应该尊重我的一番好意。能不能坐下来我们平心静气的谈谈?我叫郝仁,共产党员,市电力公司总经理,如果我对你有一点不轨的地方,你立刻去纪检会告我。」
    我十六岁,不知道怎么才能分清眼前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一直只会依靠本能去逃避伤害。或许这老东西真是个好人,不然怎么连名字都叫做好人呢?而且看他的样子,似乎真的对我没有歹意。
    老东西极其认真地给我解释『郝』是哪个郝,『仁』是哪个仁。原来对他的名字,他自己也很苦恼。
    第一次被他逗得微笑:「叫好人的人不一定就是好人!」
    「也不一定是坏人,不是吗?你还是个孩子,我们之间的年龄隔了一代,我能把你怎么样?给点时间了解我,看我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犹豫了一下,回到座位上:「就是吃饭?」
    「我对你保证过,就是吃饭。最重要是你能开心,能笑起来,我只想看见你笑,你一笑,我什么都不再想了。」
    于是就放心的吃,老东西也陪我吃,不时看我一眼,微微笑容看上去很慈祥。
    那晚睡在床上认真思量,并没有背弃自己的誓言,我还是刘瑞,仍然洁身自爱。立刻酣然入睡,一觉睡到天亮。
    郝总继续来,不是每天都来,却也没隔过三两天,每次隔天才来必对我解释:忙,真不是每天都有空闲。我告诉他无需解释,他来是客人,自己陪是工作,也坚决拒绝他的好意:即使他不来也为我要四菜一汤摆上。
    老板娘因此对我颇有微词:「不吃白不吃,你不吃也该替店里考虑一下吧?一群人靠这个店养活呢。」
    偷偷和我商量:「不上菜也行,就告诉郝胖子你吃了,帐单折现,我付一半给你。」
    我不为所动,告诉郝总说如果他坚持来不来都四菜一汤,就恢复到从前样子,每菜吃一口就走。
    没再听老板娘冲我嘀咕,隔些日子才知道,郝总不来的那些日子即使我不吃,仍然有些帐单补上,隔三差五塞上几百元,他睁只眼闭只眼一概结清。
    气极了问他,他淡然说:「花公家钱,多点少点无所谓的,我不想老板娘给你脸色,不想让你受委屈。」
    我默然无语,对这种他的好意诚惶诚恐,深怕承受不起。
    某次吃饭时郝总问:「你好像并没有变得快乐起来,反而越来越少见到你笑,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不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
    告诉他什么都没有,我这人生来如此。
    郝总说:「你不属于这里,是这种环境让你委屈。」
    我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是命?有些东西命里注定,争是争不来的。
    郝总有些诧异:「十几岁的小孩子,说起话来这么老气横秋的。人总要做些努力,不试着改变,怎么知道无法改变?争过之后再说吧!你想要什么,说出来听听。」
    「很简单,不用陪你吃饭就挣五百元工资。简简单单工作,干干净净拿钱。」
    忽然激动起来,「别说我们仅仅是吃顿饭而已,」
    我摔了筷子着问他:「你不觉得这样坐在你面前,已经让我感觉自己在受侮辱?」
    郝总闷着头抽烟,口中大口的烟雾吞吐,很久很久没再发言。
    隔下来有些日子不见他来,老板娘问了我几次,一口回绝不知道。想着他永远不再来才好,我图个心里干净。
    那个月工资五百,拿在手里百般滋味,默默收拾了东西,打算这次回家后,老老实实务农,再也不想着出来了。
    【谁都不比谁高尚】每月见母亲一次,每次都觉得母亲衰老一分。补丁摞了补丁,穿着仍然是儿时记忆中的衣裳。默默递了五百元钞票过去,看见母亲眼睛亮了一下,我一再迟疑,不再出去的话怎么也无法讲出口。
    「小健现在镇上读书,每个月要将近二百块钱呢,男孩子和女孩是不一样,每餐都要吃那么多。」
    母亲接了钱,伸过手轻轻摘去我头上一根断发:「你读书的时候饭量小,每个月花五十块钱吧?」
    四十块而已!每周回家从母亲手里接去十块钱,接了将近两年。
    为什么是每周十块仍然记得,初次去镇上报到交完报名费学费书杂费,手里仅剩下十元钱,那个星期计划着用完,周末回家拿生活费,母亲问十元够不够,我回答说已经够了,第一个星期,不就那么过来了吗?
    将近两年时间,只有那次捡了饭票后才尝到吃饱的滋味。
    忽然无比痛恨自己,我有什么资格躲在家里?父亲体弱,母亲文盲,我不拿钱回来,很快弟弟会和两年前我的处境一样。每天饿着肚子读书,他能坚持多久?
    前阵子雨大,房顶又多了几处漏雨。母亲小心翼翼把钱收进怀里:「这下好了,除了小健的生活费,可以找人把房顶补补了。」
    想起王娜决定陪酒之前那个下午的悲泣,凭什么理由觉得她从那晚堕落?
    芸芸众生,谁都不比谁高尚,不是吗?
    【干净的地方】从家里回去酒店,摆好自己提回家再提回来的包袱,被告知郝总来了,在包间等我,午饭等到晚饭。
    洗了脸见他,主动冲他笑笑。他不领情,皱着眉说我:「你那样是在笑吗?比哭还难看。」
    仍继续笑,笑到他害怕。他不再谈论我的笑容,苦着脸说:「真怕你就这样回去,永远不来了。」
    冷冷地反问:「不回来,我能去哪?」
    郝总十分不解:「你今天怎么了,混身不对劲。」
    我提出要喝酒,总吃饭吃饭吃到腻了,来点酒,越辣越好,看看能不能一醉。
    叫了酒郝总却不让我打开,对我说:「我有件事和你商量,不过看你这样子还是先听你说,说痛快了才能喝痛快。只要我能做到的,我尽量满足你任何要求。看在我比你父亲年龄还大的份上,你也给我一点尊重行不?」
    郑重地告诉他下定决心做个好小姐,告诉他,一个月来我对不起那五百元工资,常常冷了脸对他,有违一个小姐的职业道德。
    郝总咧了厚嘴唇笑:「就你那小身板,做小姐?做大小姐还差不多。」
    被他笑到脸红,我知道自己虽然个子长了傻高,身子却平平的没有发育完整。
    笑完了郝总说:「小丫头片子胡思乱想什么呢?我只想看到你真正的笑,别的什么都不要求。就是不想你像今天这样,那还不如看你哭,那天你满脸眼泪鼻涕的样子都比今天漂亮。」
    他倒了浅浅一杯酒给我,说仅此一杯,喝完了有事商量,都等我一整天了。
    我一口饮尽,感觉果然苦辣无比,立即打住念头,不敢继续再要。
    郝总说:「我爱人身体不好,病退在家有一段日子了,最近她闹着闲得发慌,也想开间餐馆。我想请你过去,和你以前每天干的活一样,洗碗择菜打扫卫生,工资每月五百,打烂一个碟子扣五块,做到满分有奖金。」
    我一时间想不明白郝总想干什么。
    「客源大多是自己单位的散客,工作餐,不搞乱七八糟的东西。」
    郝总认真地望着我:「我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不用再要你陪任何人吃饭,只是简简单单干活,就可以干干净净拿钱!」
    「包括你?」
    郝总说:「当然,已经知道陪我吃饭竟然让你感觉受辱,怎么还会再提?」
    我仍然有些犹豫。
    「最近这些天没过来,就是在忙餐馆开张的事情。虽然身为部门的领导,自己张罗开餐馆有点瓜田李下,但见你每天不开心,怎么都想要给你一个干净的生存环境。」
    郝总轻叹了一声:「我叫郝仁,共产党员,市国营电力公司的总经理,丫头,如果我对你有一点不轨的地方,你立刻去纪检会告我……」
    被那叹息声一瞬间感动,相信了他说的都是真的,不让他再说下去:「我去。」
    坚持和郝总碰一杯酒,满满倒上,举起杯子问:「以后该你郝总呢还是叫郝老板?背着你这里的人都叫你郝胖子,到那边能不能再这样叫你?」
    郝总大口喝酒,连连摇头:「胡闹,我在单位是老总,回家是家长,里面一群小年轻都叫我叔叔,你也叫叔听到没有?什么胖子胖子的,到了那边,一句都不能再提。」
    眼窝有些湿润。一个干净的、可以生存的环境,我有什么理由拒绝?
    第一卷第十一章小姐是怎样炼成的(下)
    【哼着小曲洗碗】新店就像郝总说的那样,很单纯干净。条件也好,我住那间员工寝室,不像以前住的堆满杂物,简单的三张床,连被褥都是新买的,那种绿色的军用棉被。
    店名叫瑞香源,我有些奇怪的是其中带了个瑞字,却没敢往太深了去想,过后也没向郝总询问过原由。或许是早就想好了的名字,或许有其它典故,不应该和我有什么关系。
    跟我同住的另外有两个女孩,一个叫春红一个叫凤霞,都和我一样来自农村。两天后彼此熟悉,了解到春红是郝总老家的一个堂侄女,凤霞则是郝婶娘家的远亲。
    有郝叔当然就有郝婶,年龄比我娘大几岁,看上去却似乎比我娘还年轻,和郝总一样慈眉善眼,丝毫没有老板娘的架子,跟我们一起蹲在后厨择菜洗碗,说话都是轻声轻气的。吃饭也等我们几个一起,吃多少都自己去添,不肯让我们假手。
    很快就感觉几乎像一家人,对着他俩诚心诚意喊叔喊婶,没有丝毫拗口。
    某日哼着小曲洗碗,不知什么时候郝总在身后听,听了很久才问:「哼的是什么?真好听。」
    回头看见郝总宽厚的笑,转过身不肯告诉他,觉得他的笑容很温暖。
    时间长了才发现郝总还是有骗我。
    说是不陪任何人吃饭,他却常常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回来,添了碗筷坐郝婶旁边,自备小酒若干,喝得有滋有味。偶尔感觉他的目光盯着我看,停留一瞬,立刻转向其它,假装去注意别的东西。
    没感觉到生气,平常心看他,其实真的好人。
    【多疼点喜欢的孩子】郝婶心肠善良,借口身体不好一个人上街不方便,每星期总有一两次叫上我们其中一个去逛街。其实是带我们买东西,换季的衣服,漂亮的发卡,女孩子日常用品也不拉下,卫生巾都买好了备着。
    私下里几个女孩一起闲聊,有次凤霞说:「婶对刘瑞最好,带她上街的次数最多,买的东西也多。」
    春红也说,郝婶对她们好是当亲戚,疼我像是疼女儿。仔细想想的确如此。
    之后我心里惴惴不安,留意郝婶分别带我们上街的次数,每觉得不公平,借口不舒服躲进卫生间不出来,让她叫了其他任意一个去。躲了两次惹得郝婶大不高兴,叫了我去训斥:「我花自己的钱,多疼点自己喜欢的孩子都不行?再这样谁都不带,看谁还乱生是非。」
    我不敢再躲,每次乖乖跟了她走。
    事后偷偷问起,知道郝婶逼了她们交代,我们在一起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加倍勤快地干活,不敢有一丝偷懒,深怕辜负了郝婶的错爱,怕老天爷高高在上看见,一个雷劈在我的头上。
    【我要睡你床上】那一段日子平静而充实,每天吃得香睡得也香。几个月下来,感觉自己比以前变化了许多,身高不知不觉又增了两厘米,身体日渐浑圆,胸脯也悄悄挺起了一点。
    知道躲不过郝总的眼睛,他的目光更长时间停滞在我身上,常常在远处看我看到出神,害我低着头逃走,暗暗怪他不注意分寸。
    不知道为什么,偶然间竟想起郝总曾笑我没资格做小姐,忽然羞红了脸,暗暗骂自己不知道羞耻。
    有一天春红奉命回家相亲,郝婶闲着问起我和凤霞的终身大事,凤霞坦言来县城之前已经在家中定好亲事,倘若店里忙得过来或者新找到工人,会在年内择日结婚。
    接下来说到我。
    贫困落后的乡下农村,女孩子大都十五六岁就去相亲,早早看好婆家,拿人家的彩礼盖上房子或者帮家里的男丁定一门亲事,也是农村生女儿的一项用途。农村很少家庭不要男孩,没有男孩的家庭在我们那里有个很难听的名称,叫绝户头,在十里八村都低着头走路。
    因此计划生育极其艰难,任你扒房拆瓦、抓人牵牛,该生的死也要生。我们村有句极具特色的计划生育口号:「喝药不夺瓶,上吊就给绳。」
    没有谁看见会笑,除非你不是在农村长大。
    告诉郝婶上次我回去,听母亲说有人去我家提过亲事,男方是我读中学时一个同学,具体已经记不清楚样子,我答应一切由母亲作主,如果彩礼合适就可以定下来。
    静静地坦诉,并没有感觉到悲伤。
    接下来的日子发现郝总的情绪极端低落,偶尔过来一起吃饭,面前的酒一杯接一杯,有几次郝婶好心阻止,被他一句话顶撞老远,不敢再劝。我们几个更不敢多话,个个低着头抓紧吃完,尽快逃离现场。
    店里气氛越来越压抑,某日我居然撞见郝婶一个人躲着流泪。
    小心翼翼地问她郝叔怎么了。郝婶久久无语,盯着我望了好久才说:「你叔喝醉了,大发脾气,我劝不了他,你去扶他去你们屋休息好不好,后厨工人房太脏,怕他睡不习惯。」
    犹豫了片刻,硬着头皮进去看郝总,见地上摔得杯盘狼藉,没一个是完整的。
    叫他一声叔,说:「你醉了,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郝总兀自拿了酒杯大口喝酒,大声呼喊哪也不去。
    我心里有些软,放轻了声音哄他:「去我们屋里睡,你去不去?」
    郝总醉意十足,口无遮拦地胡闹:「我要睡你床上。」
    吓得差点冲上去捂住他的嘴,扶他去我们房间,把他放倒在我睡的那张床上,胡乱盖了被子就想跑,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死死不放。郝总瞪着喝得血红的眼睛问我:「丫头,多少钱可以盖起你家的房子?多少钱可以给你弟弟娶一个媳妇?」
    这是他第一次碰我,记忆中也是第一个男人这样拉了我不放。
    我气急败坏起来,一口咬在他手上,狠狠地咬,像个疯子。他咬紧了牙坚决不放手,仍然重复同样的问题。
    恶狠狠地对他说:「你凭什么要问,这跟你没有丝毫关系。」
    郝总的声音变得无比痛苦:「这跟我有关系。如果这辈子不能看见你幸福,每天哼着小曲过日子,是对我最残酷的折磨。这些天来我每天都无法入睡,闭上眼睛会被恶梦惊醒,深怕哪天你胡乱地嫁了,再也没机会弥补。」
    他忧伤地望着我,慢慢放开我的手。
    「丫头,答应我找一个你喜欢的男人,一个可以让你哼着小曲跟他一起过日子的男人才嫁,别为了几间什么破房子,为了你弟弟的一个还不知道什么样子的未来媳妇,就把自己当东西一样换出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望着郝总的样子,原本胖乎乎的脸真有了几分清减。眼泪忽然涌出来,哭着对他说现实如此,刘瑞命中注定如此,不是自己想怎样生活就能够怎样生活。
    郝总慢慢地说:「能改变多少就要改变多少,我愿意拿钱给你,只要你不嫌我这个人脏,不嫌我的钱脏就足够了。」
    我哭着摇头:「我不能要你的钱,我没资格。」
    郝总用血红的眼珠盯着我:「你当然有资格,我想看到你幸福。」
    脑子里正乱糟糟的,听见郝婶从外面进来,想是担心郝总太醉过来探视。我背着身子擦干眼泪,想跟郝婶说点什么,忽然抬眼看见郝婶目光中的惊诧,这才发现郝总手上被我咬到的地方,齿痕深陷,触目惊心。
    慌乱着转身出去,顿时感觉无地自容,冲出餐馆大门,朝着某个方向飞一样地跑,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只想逃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心疼你叔】不知道怎么会弄成这样。自问不曾错了什么,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没错就能够面对一切,纵然我能坦然面对自己的良心,恐怕这一辈子都没脸再看见郝婶。
    眼泪早已经干透,迷茫着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忽然想起很久没有见面的王娜,分开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她如今过得怎样,脚步不自觉迈向以前打工的酒店,内心难受无比,只想有个认识的人说话,哪怕片刻就好。
    在大堂遇到以前的老板娘,大惊小怪地仔细打量我,酸溜溜地夸我几个月不见衣服新了,人也长漂亮了。怪我挑上了高枝就忘记她以前对我多么好,这么久都不记得回去看她一次。
    深深厌恶她言语中的暧昧,不承认她何时对我好过。
    我书读得少,可是我不笨,分得清人情冷暖。
    见到王娜才像找到了亲人,狠狠用手砸她的肩膀,痛哭着怪她这么快把我忘了,问她如果我不来找她,是不是一辈子都不再见我。
    王娜被我说得也哭了起来。喃喃地说从小一起长大,假如今天死去大家就是一辈子好朋友好姐妹,怎么会忘呢,怎么能不常常想起。
    「做了小姐,走到哪里都怕被人认出来,每天躲在店里一步都不愿意出去,爹娘都快没脸见了,哪还有心情去会朋友。」
    王娜深深牢骚:「哪天帮家里把房子盖起来,找个有水的地方跳进去,这一辈子就干干净净了。」
    彼此抱头痛哭,哭家人,也哭自己。
    无奈地感叹为什么我们都那么命苦。
    王娜低声问:「你有没有见到月琴?前些天她回来过一次,整个人变得又时髦又漂亮,说年前就能毕业,计划过了年在城里开一个发廊,下半辈子都有指望了。」
    告诉王娜说没见到,想着月琴,心中默默替她祝福。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告别了王娜,走到街上又觉得自己无依无靠。
    这时候回家的公交车已经停发,包辆车回去身上的钱又所剩无几,更担心家人会问起自己怎么这个时候突然回去,思前想后,竟然没有一个能去的地方。神情恍惚地四处游走,某一刻徘徊在城外小河边,差点闭了眼睛就跳进去。
    隐隐像听到像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距离太远,仔细去听又听不十分清楚。很快释然,这城里我无亲无故,即使人家叫的是刘瑞这两个字,也未必是在叫我。
    一直到四周变得沉寂,黑黝黝不再看清楚东西,这才知道害怕,顺着来时的路,惊惶地朝城里跑,看见路灯才放慢脚步。
    城区并不很大,可很多地方我仍然不是很熟悉,不知不觉慢慢朝瑞香源的方向走,隐隐觉得在熟悉的环境里才更安全,毕竟还有漫漫长夜要熬过去。
    在去瑞香源路口的第一盏路灯下,意外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郝婶,无助地四处眺望着,看上去那样焦急和不安。已经是深秋,夜凉如水,郝婶仍然中午时的衣裳,也不知道多加一件。
    是在等我吗?午后的那一幕,原以为郝婶必定恨我,为什么这么晚会站在这里苦等?
    屏住了呼吸,转身再逃。郝婶看见了我,在身后大声地喊:「刘瑞,你别跑,我身体不好,追不动你。」
    被她的声音震撼,再也迈不动步子。她的声音,那样无奈、心痛、和焦急。郝婶追到我身边,一把抓住我的手,感觉她双手一个劲颤抖,不知道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冷。
    只记得傻傻地痛哭,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郝婶也久久无语,过了很久才用祈求的口气对我说:「刘瑞,你别再跑了,跟我回去好不好?」
    仍然坚决地哭,不肯被她拉走。
    郝婶绝望地拉着,忽然也低声痛哭起来,夜深人静的马路上,她的哭声刺耳而凄凉,扎得人心疼。我不敢再犟,低了声哄她:「婶别哭了,我跟你回去。」
    郝婶哭声更响。
    不明白她为什么哭,不像生我的气。隐隐觉得她不是在哭我,而是在哭自己。我不知所措,慌乱地想去擦她脸上的泪,手一动,却被她更用力拉住,似乎担心一松开,我又逃得无影无踪。
    只好呆呆站着,不敢挣扎。
    郝婶低声求我:「看在婶子疼你,别生你叔的气,他是老糊涂老疯了,今天喝多了酒犯病,没有欺负你的意思,你千万别跟他计较。」
    不知道郝总怎样跟她解释手上的伤痕,善良的郝婶一定认为我受了伤害,事实上郝总并没有伤害我,我本能地防卫而已。想起来应该向郝婶解释,却毫无头绪,不知该从何说起。
    慢慢地跟郝婶往回走。
    近了瑞香源,想起来问店里的情况,郝婶边走边讲我走后郝总怎样怪她没拉住我,店里怎样乱成一团,关了门四处找我,现在分头去找的人还都没有回来。
    才知道在河边听到呼唤我的声音,也是店里的工人。我对郝婶说对不起,郝婶摇头:「别这样说丫头,你叔和我对不起你才是真的。」
    红着脸对郝婶说叔没怎么样,是我太紧张了。郝婶深深叹了口气,然后飞快地望了我一眼。她的目光奇特而怪异,夹杂一丝紧张,看得我心中一紧,暗暗猜测她是否已经知道郝总的非份之想。
    应该是知道的吧,郝总看着我的时候,虽然时刻都装做若无其事,但任何人稍加留意,就可以明白他的异样。纵然他老奸巨滑可以逃过春红凤霞的眼睛,但是跟了他一辈子的郝婶,怎么可能看不清楚?
    可是既然她已经知道,怎么会这样坚决地留我?应该迫不及待我走才对。
    思维接近混乱,恨自己愚笨,无法弄懂这一切。
    回到瑞香源,看到郝总一个人坐在大厅里,四周丢满了烟蒂,正眉头紧锁,看见郝婶拉着我进来,一下子站立起来,几乎要冲上前来迎接,随即就定立原地,脸上一瞬间已经变换了无数种表情。
    迷茫地看他表情变换,忽然知道原来自己可以很重要,被人这样深深在乎。
    低下头不敢再看他,感觉这老东西已经疯了。
    默默往自己住的房间走,郝婶亦步亦趋,这时候仍不肯把我的手放开。低声说:「松开吧,既然跟你回来,不会再不打招呼就走。」
    郝婶还是一直跟进了房间。低声问我:「你真的不再生你叔的气?」
    接着说:「你叔是好人,对人没有坏心眼,真的是怕你受委屈,才不想让跟别的孩子一样你糊里糊涂找个婆家嫁了。」
    不明白郝婶的态度:「你跟叔结婚的时候,是别人介绍还是你们两个自己恋爱?」
    郝婶摇头:「今天怎么能和那时候比?现在年轻人都讲究自由恋爱,一辈子很长,两个人贴心了日子过得才幸福。听婶的话,过几天回家跟你娘说别急着说给人家,暂时先在店里帮忙,有机会让你叔给你安排个工作,在城里找对象,总比在农村找一个强。」
    被郝婶说得有些心酸,迷惑片刻,问她:「春红和凤霞都是你们亲戚,她们不是都要嫁在农村?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么好?」
    郝婶说:「你叔疼你,我心疼你叔。跟了他一辈子,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你没看见你从店里跑出去之后,你叔难过的样子,像丢了魂一样在店里大喊大叫。」
    不接受这个答案:「什么叫都疼我?我凭什么?」
    郝婶很久没有作声,隐隐叹了一口气,用接近哀求的眼神望着我:「刘瑞,答应我再也不要偷偷离开,婶向你发誓,这一辈子拿你当亲生女儿那样疼。」
    也许她的目光那样真诚,我看清楚不是骗我。也许是我年少懵懂,觉得她当时的模样是那样可怜,我说不清心里的滋味,一阵茫然点了点头。
    那天夜里我藏在被窝里,咬着被角偷偷哭了很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仿佛是突然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不到方向,看不清前面的路,周围的一切都藏在黑暗中,自己的身形,是那样纤弱单薄。
    一个女人耐下心来骗一个女孩,真正比任何男人都要危险,我过了很久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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