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北一飞舟拔锚启程,萧宁素都未曾掉下一滴眼泪,不知是雨水融掉了泪水,或是泪水深蕴千百年,岁到暮年才骤然悲恸呢?
    在飞舟上,萧宁素漠然无言,熊紫凝本就是沉默寡言的女子,所以容纳得下跳脱的许铃宇,无论许铃宇如何自作夸张想逗乐萧宁素,昨日间欢快明媚的萧宁素,突兀间冰寒无阳,观她灿若星子的凤眸里,唯有深邃一片的寂静。
    太多东西,唯有逝去后,才晓得是回不来的。
    飞舟航行时,甲板是不允许低阶修士站上的,但有祺璐真人做背书,守卫未难为萧宁素,凭栏而望,白山黑水倏忽而逝,每远离一分,离真正的夏越冬魂魄就更远一分,是,夏越冬尸骨就在北一底舱,可那不是夏越冬,只是一具行将埋入黄土中,十年后一具白骨的残骸,决不是那个拘泥古礼,时刻刻板时而轻佻,却又时刻爱慕她,甘愿以他命换她命的夏越冬。
    萧宁素摊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两颗黑白子,夏越冬的宝器是一副围棋,一百八十一枚黑子,一百八十枚白子,一块棋盘,以天为灵,以地为阵,袖手抛出的正是一颗颗裁定纵横十九道的奇伟,多一颗不能,少一颗不容,天地上清下浊,恰似十九道无穷尽黑白轮替。
    夏越冬的棋子乃是太华白玉雕成,与蟠龙佩同质,用一颗便少一颗,犹在无名破庙疗伤时,萧宁素趁夏越冬难得熟睡过去,悄悄偷走了他衣祍中两颗棋子,萧宁素贪财,有灵玉拿还会还回去?反正是猪蹄子的东西,不要白不要,三百六十一颗棋子,少几颗一时半会又数不出来,每次观夏越冬斗法,升到五六棋阵都没见他扔出超过五十枚棋子。
    掌心是人最有温度的地方,可惜萧宁素纤手如寒玉,自从养父母过世后,谁都捂不暖她的手,也不会有人敢或是能握住她的手,所以两颗棋子纵是圆润,在她手中绝没有温润。
    要是她没有拿走这两颗棋子,或许,夏越冬就能活着回来?
    活着就好了啊。
    萧宁素心中涌上莫大的怨恨懊悔悲切自责,她能想象地到夏越冬在鬼煞宗内饱受煎熬,他那么有脑子,精通阵道,肯定是能破开禁锢他的阵法,他不是精擅棋阵么?祺阵替代邪阵,一枚枚地点在阵眼上,或许,或许,他就差了一枚黑子,一枚白子?
    是的,他就差了这么两颗棋子。
    萧宁素双眼通红,泪水凝转在眼眶内,抽噎了一下鼻子,萧宁素抬首望天,白驹过隙,她浑然不觉修长指甲深深地刺入了掌心内,鲜血“滴答滴答”落在甲板上,润不透润不尽坚如生死茫茫的龙涎木。
    她恨自己。
    恨自己任性拿走了他的护身符,拿走他赖以活命的两颗棋子,他在邪阵内挣扎地何其痛苦,独独少了两颗棋子?他本有比她更辉煌灿烂的前途,他判过道体,是栖夔真人的衣钵传人,是太华世家的天之骄子,金池?神阙?一千年后,他就是世人无法企及的真君,一万年后他就是执掌神州的绝世道君,千千万万年,他,夏越冬,长生久视,逍遥天地。
    一切都让她毁了。
    如果那时候答应了他,这时候青桑与无当势必在准备联姻结侣大典,就算有虚天障惊变,又如何?只要有夏越冬在身边,突围而出就行,落入神州后,都是她执意不肯听夏越冬的计划,非要去中山县要求传送,涿城才五千里啊!怎么那时候非要玩心大起?早半日到,此时都在太华中啊……
    萧宁素雪白脖颈仰的极高,她不想食言,说过不哭他,就是不哭他,哼,不就是一个登徒子,有什么可哭的,天底下三只脚蛤蟆难寻,两条腿的男人还会少?太华里多少男修做梦都想得到青桑萧宁素的垂青?只要她发一声话,宠她到言听计从的人会少了不成?
    凭什么我要惦记你夏越冬。
    你以为你是谁啊!
    猛地一转身,眼眶中满蓄泪水,禁不住甩落了几颗,混淌在方才血珠中,手帕拭了拭眼角,自言自语道:“这灵阵真差,竟然让风沙迷了我的眼。”
    旋即怒气涌上喉头,素王锵然启出,萧宁素状若疯魔地劈砍着灵阵,嘶喊道:“什么破阵法,破阵法!敢是迷我的眼睛!我非要斩破了不可!”
    飞舟灵阵涟漪都不会荡开一丝,萧宁素刚砍下第一剑,守卫修士便是夺下了素王剑,厉声喝道:“大胆!飞舟阵法岂容你一介黄口小儿胡闹!来啊!将此女关押起来,本真人要查一查是不是遭了邪道荼毒!”
    萧宁素被拖走时犹自呼喊着:“它迷了我的眼睛!”
    ……
    灰暗的关押舱室内,萧宁素抱着膝头,近处即是上百个废去了修为的鬼煞邪修,能有清醒的,无不是目欲噬人,喷出两道火来,萧宁素冷漠地扫视过个个面目不一的邪修,阵法隔绝的传声,但从口型论,都是污秽不堪的言语。
    牢门吱呀打开,是祺璐真人,真人遣散了侍奉的执事们,叹息一声,看着最角落里披头散发的萧宁素,目中满是恨其不争,明白萧宁素这时最是受不得激,越是责备,越是会让萧宁素记恨,钻牛角尖,温声道:“小宁,铭鼎真人赦你无罪,到小姨这来。”
    “我有罪。”
    “胡闹,你一个开灵修士能将灵阵击出漏洞不成?铭鼎真人念你初犯,饶过你了,莫要斗气。”
    “我害死了夏越冬,我有罪。”萧宁素漠然道。
    祺璐真人走近坐在萧宁素身边,撩开乱发,抚着萧宁素脸庞道:“傻丫头,净想些无中生有的事情,夏越冬是因邪道加害而入了轮回,真君已是上报了夏越冬舍身存内轮的功劳,一俟夏越冬三魂七魄寻齐,就立刻着手存续香火,重新修过,乖,听话,回太华里一切都会好的。”
    萧宁素眼睛一亮,又黯淡下去,低低问道:“那找的回吗?”
    闻言一滞,祺璐真人编道:“魂魄一事,须是命理一脉真人出手,栖璇真人破境神阙,出关后即会寻找,小宁放心,夏越冬早晚都会回来的。”
    嘴上是这么说,祺璐真人心中却是微叹,夏越冬被糟蹋地不成人样的尸骸从人蛊殿中识出时,最少死去了两日,人死灯灭,魂魄至多停留数个时辰就会遁入虚空中,况且邪道玩弄魂灵,夏越冬岂会有残魂逃出?但凡缺了一魄,退一万步说,入了轮回,都不再是人,是人也不绝不是萧宁素记忆中的夏越冬。
    萧宁素不傻,栖月真人闭关要闭上数十年,数十年后指望魂灵留存?埋首更深了,喃喃道:“那他不就是死了么?”
    祺璐真人将萧宁素抱进怀里,甫一躺进一个安心所在,祺璐真人明显感觉到萧宁素在微微颤动,这丫头,为何是个剑修,剑修对一柄佩剑都痴心痴情到死,对人动了真情?
    剑犹如此,情何以堪?
    人何意堪?
    萧宁素坐直了身子,拨开了如鸦青丝,眼睛红肿,轻声说道:“小姨,你放心,小宁不是那种会寻死觅活的人,他死了,回不来了,我会记着他一辈子,没有他,我早就死了,或者比死了更惨,我要是颓废得不成样子,他身处冥间都会瞧不起我,我会好好的。”
    “我要杀尽神州每一个邪修,每一个蛮魔,我要让世间女子,不再受我的苦楚,待那时,我再在他坟前痛快地哭一场,告诉他,我做到了,到那时候,我要飞升,我要成仙,这样,我就能还他的命。”
    “我不要欠他一条命,我要还给他。”
    祺璐真人赞许地点点头,伸手为萧宁素束起鱼骨辫子,说道:“好!不愧是道宗的仙苗道种,我等神州道统修士不可拘泥于儿女情长,肩负地是道统道义,执天道而行,斩杀殆尽邪魔蛮荒,还一个朗朗乾坤,栖月师姐得知了,也必定要骄傲。”
    “我要修瞳术道法,小姨,给我一卷。”
    欲要斩邪除魔,须是辨认出谁是正邪,邪道修士最擅长蛊惑人心,匿踪善变,瞳术道法、法术、神通是除邪的不二之选,稍加思量,祺璐真人取出一枚墨玉令牌放在萧宁素掌心,应允道:“此为天一藏书阁的进入令牌,随时可进入其中挑选,《三清真瞳》《玉明真瞳》《霁风揽月眸》可优先考虑一番,灵水等到了境界小姨赠你便是。”
    “我有灵水,小姨不用给我。”萧宁素拒绝道。
    “道宗说要助我提亮灵根至庚金,《太易》的奖励在融合期会逐步发放,我要取回修炼。”
    “我要修习长兵,做战阵修士。”
    ……
    太华在望,风起青苹而成狂澜,萧宁素肩后素王、鸣蝉,右手腕多了一只青翠欲滴的玉镯,是祺璐真人赠她的一件宝器,乃是一支蕴形的宝器长枪。
    虚天障外,萧宁素凤眸深邃,两月前后,一人生一人死。
    她低头托起脖颈上的黑白棋子项链,轻声道:“我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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