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子水寨。
    赵宁在半空绕着水寨缓慢行走,观察水寨的结构与水师战船。
    他不是没有见过长江水师,国战前游历天下那五年,他靠着自己赵氏子弟这个身份带来的交际便利,在水师中呆过一段时间,对水师有过完整的基础了解。
    但也只说得上是基础,真要赵宁自个儿统带一支水师,跟另一支水师作战,一旦碰到水师宿将他还是会吃亏,所以趁着这次能够近距离观察吴军水师的机会,他过来观摩观摩。
    说观摩并不准确,他有专门的向导,事无巨细的给他讲解水师的各种情况。
    这位向导可是正经的水师将领。
    对方是生长在扬州的将门世家子弟,打小就没少在水师摸爬滚打,后来做了吴国大将军,更是一直为水师的扩建训练征战诸事劳心,当年进攻楚地,水师功劳不小,洞庭湖一战堪称关键之役。
    没错,赵宁的这位向导正是杨大将军。
    大半日观摩学习下来,天色已经不早,赵宁便邀请杨大将军去吃个饭,打算感谢一下对方这一天近乎片刻不停地讲解,不料杨大将军直接摇头拒绝:
    “我若不是无事可做,出来透口气,也不会带着你看一天水寨。看一天水寨也没什么,旁人瞧见了也就瞧见了,但我毕竟是杨氏子弟,若是跟你去晋军大营吃饭怎么都说不过去。”
    赵宁摊摊手:“反正你在吴国待得也不开心,干脆归顺朝廷得了。”
    这话并非无的放矢,杨大将军坐视王载被赵宁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杨延广的面杀掉之后,杨延广对杨大将军不满已是到了极致。
    从淮河回到金陵,杨延广停了杨大将军身上的所有职权,只保留了一个侍卫亲军大将军的头衔,并且明说不想再见到她。
    虽说这个不想见只是因为怒火,不可能一直维持,但足以让杨大将军在这场战争中,除了王极境后期修为带来的必要战斗,什么事也不能做。
    这也是杨大将军整日无事,闲逛到扬州这一带来的缘由。
    “我带你观摩水寨,不过是想你多一些知己知彼,早日结束这场战争。”杨大将军对赵宁不算正经的提议,给出了十分正经的回答,“我可没有脱离杨氏的想法。
    “族中有我的家人亲友,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他们给了我无数帮助与关怀,没有他们就没有如今的我,现在我有了这样的修为本事,就必须得保护好他们。”
    这番话合情合理,赵宁没法不认同。
    但这也有个问题。
    赵宁瞅着杨大将军认真地问:“你带我观摩水寨,给我介绍水师战法,教我如何利用陆上力量尽量限制水师,让我尽快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这岂不是跟杨氏利益相悖?”
    杨大将军大手一挥,豪气干云洒脱万分,理所当然地道:“当杨氏利益与天下利益相悖的时候,我当然不能只在乎杨氏族人的利益。保住杨氏族人的性命,就是我能做的极限。
    “你我都很清楚,无论是什么样的战争,只要它持续下去,就一定会死更多人,平民百姓会遭受更多苦难,死伤远大于将士。
    “金陵庙堂上的那些衮衮诸公、顶层权贵,包括王上与其它杨氏族人,为了自己的权势地位、荣华富贵、雄心抱负,不在乎黎民苍生的生死困苦,我却不能不在乎。
    “既然你赵氏才是公平正义的那一方,能给百姓带来远胜于杨氏的福祉,那么这场战争就该是以你们的胜利为结束。
    “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大是大非都不分了,我杨.佳妮岂不是狼心狗肺?”
    杨大将军当然不是狼心狗肺,赵宁被对方这番话说得心悦臣服,只能抱拳表示敬意。
    ......
    与杨大将军分别,赵宁回到军营,依照今日观摩所得与杨大将军的建议,跟黄远岱商量一番,调整了大军限制吴军水师的部署,最大限度削弱对方策应、支援扬州城的可能。
    扬州城战事激烈,晋军三面攻城已经持续三日。
    与清流关之役不同,晋军打扬州打得并没有那么难,甚至可以说不难。三日猛攻下来,说扬州城摇摇欲坠过于理想了,但要是仅说扬州城面目全非又显得太过保守。
    调整完应对吴国水师的部署,赵宁接到了范子清传来的军报,总结起来就四个字:滁州已克。
    赵宁只给了范子清三天时间拿下滁州,对方在第一日便夺取了清流关,攻占滁州城虽然用了两天,但真正的大战不过半日。
    这都是因为清流关通道狭窄,一次性通过不了太多将士,范子清集结到足够的攻城将士,就耗去了一日半的时间。
    “滁州已克,扬州撑不了两日。”黄远岱信心满满地作出判断。
    赵宁微微颔首,完全赞同。
    事实证明他俩的预期没有任何偏差。
    大军攻打扬州第五日,吴军溃败,晋军占领扬州全城,扬子水寨的吴军水师随之全线南撤,遁入长江。
    随后,范子清进军和州,和州吴军望风而逃,在吴军水师的接应下退往金陵方位。
    至此,吴国在江淮之地再无成规模的大军,晋军进入江淮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已是取得了江淮之战的绝对胜利。
    虽然晋军目前尚未攻占庐州以西的地盘,但那已经无关大局,彼处的州县完全可以传檄而定,最不济派遣偏师去走一趟而已。
    是日,站在长江北岸,隔着浩瀚碧波眺望长江南岸,赵宁目光沉静地看向金陵城方向,心中一片祥和。
    “日前盘踞在洛阳、河阳的秦军同时出动,两线并举,分别攻向汴州与许州,意图袭击州县,干扰我军后方,影响我们在江淮之地的征战。
    “军报呈送上来之时,汴州、许州驻军已经击退来犯秦军,斩首近两千,俘虏近三千。”
    黄远岱在赵宁身旁通报军情,“洛阳、河阳的兵马拢共不过十万,自保尚且不容易,竟然还敢主动进犯,真当我们兵进江淮之时,不会留下兵马提防他们?”
    赵宁淡淡地道:“由是观之,魏氏该是有些慌了。”
    黄远岱抚须而笑:“大军击败吴军夺取江淮的攻势这么快,魏氏怎么能不震惊慌乱?他们比谁都清楚,一旦我军主力回援,他们会是什么样的处境。”
    赵宁没有太过得意。
    虽然他战胜了杨延广,晋军夺取了除了洛阳、河阳外的中原与江淮之地,但这并非一蹴而就的事,谈不上惊喜,过程中他对这样的战果越来越有心理准备,现在接受得很坦然也很淡然。
    赵宁眼下想的是,此番大军虽然饮马长江,但毕竟未能跨过长江南下,那么皇朝何时才能兵进江南,攻灭吴国一统天下?
    十年之后?
    当然用不了十年。
    五年?
    五年怎么都该足够了。
    三年?
    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念及于此,赵宁看着金陵城方向,微微一笑:“吴王啊吴王,这次你好不容易安然回到金陵,可记得要好生吃喝纵情享乐。毕竟,你能做反王的时间最多也就三五年。
    “三五年之后,孤,必来取你项上人头。”
    说完这话,赵宁再没看江南一眼,转身回头,向晋军大营走去。
    他问黄远岱:“第一批回援河东的兵马.眼下到了何处?”
    “赵平、赵英两位将军已经率部渡过淮河。”
    “甚好。”
    ......
    金陵城。
    杨延广躺在病榻上,面如缟素,形如枯骨,有气无力地听着丞相给他通报江淮战报。
    “日前,晋军夺取和州后,彼处的范子清所部分作两路向西进发,一路攻庐州一路攻舒州,配合从寿州南下的晋军四处肆掠。
    “晋军势大,庐州刺史弃城而逃,庐州未能守住,舒州刺史叛国投敌,晋军兵不血刃夺取舒州。
    “昨日,晋军派遣高手作为使者向西而行,一路传播文檄,今早得到消息,已有五六个州县相继叛国......”
    他的话还未说完,眼窝深陷、眼睑青紫的杨延广已是“垂死病中惊坐起”,一把将盖着的被子甩到了丞相身上,暗哑的嗓音发出公鸭般地怒吼:“混账,都是混账!不当人子!
    “本王......本王的大好江山,千里沃土,竟然......竟然都断送在这等奸佞小人手里!杀......杀!杀了庐州刺史,丢城失地,竟然还敢回金陵来,杀了他......”
    话未说完,杨延广剧烈咳嗽起来,消瘦的身体在病榻上卷成了虾米状,看着格外可怜,引得丞相与近侍一阵手忙脚乱。
    自从被杨大将军从淮河战场带回,杨延广便一病不起,什么丹药妙方都不管用,这些日子昏迷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吃什么吐什么,身子骨一下子就垮掉。
    好不容易给杨延广捋顺了气,丞相等人力劝杨延广息怒,半响折腾,后者终于还算平稳地重新靠着锦团躺好。
    “王上,陈雪陇、吴俊、韩守约等文武大臣共计九十八人,已经在殿外跪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请求王上治他们的罪......”丞相觉得众人的行为很虔诚,应该能让杨延广消消气。
    杨延广本已气息微弱,听罢这话顿时虎目圆睁血气上脸,挣扎着又想起身,看样子是恨不得冲出去把他们都砍了:
    “一群怯懦无能之辈!沙场征战时毫无用处,逃起命来却一个比一个利索,本王......数十万大军灰飞烟灭,他们,他们这些军中将领竟然,竟然一个都没为国捐躯,毫发无伤的全都回到了金陵......
    “本王,本王要他们何用?有如此臣子,此战,此战焉能不败?!
    “滚,让他们都滚!等本王病情好转,定要,定要把他们抄家灭族.....”
    言罢,杨延广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这回他是被气昏的。
    至于他到底是被麾下的文臣武将气晕,还是被自己给气晕,外人便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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