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民公社还没退出历史的大舞台之前,人民公社和以村为单位的生产大队,既是上下级经济组织关系,也是行政隶属关系。
    所以柴家坞村,对应着长河公社,也叫柴家坞生产大队。
    韩占奎是柴家坞大队的支书。不过他喜欢村里人叫他村支书,因为村支书听起来,总感觉比大队支书要大。
    虽说已是过五十而知天命的年纪,但要说起这韩占奎,慢说在柴家坞,就是在整个长河公社,那都是有名的主儿。
    韩占奎是1929年生人,20岁那年被国民党拉了壮丁,在淮海战役的战场,也就是国民党说的“徐蚌会战”,他被编入了廖运周的第85军110师。后来廖运周率部起义,韩占奎所属的第110师被打散整编,他跟着部队被编入了华东野战军,也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
    他在三野所属的部队番号是三野第九兵团27军,这支部队一路南下,是准备执行解放台湾任务的。后来朝鲜战争打响,响应毛~主~席号召,服从中央军委调令,27军从福建开赴丹东,雄赳赳气昂昂,渡过鸭绿江,准备参加抗美援朝。
    但韩占奎在渡江前夕得了疟疾,打摆子可大可小,他只能离队就地养病。等他疟疾好了,抗美援朝也打一半了,后来韩占奎服从部队安排,退伍回乡择业务农。
    退伍光荣啊,韩占奎回来柴家坞后,立马成了组织重点关注的对象,又是火线入党,又是民兵队长,最后种地搞生产都成了劳动标兵,还进过省城杭州接受过省革委会副主任的接见。
    所以当年四十岁不到的韩占奎当上柴家坞大队支书,从柴家坞到长河公社,根本就没有人反对过。
    一晃眼,这个大队支书也当了十来年了。
    ……
    四月的深夜,若是起了风,还是有些凉意的。
    韩占奎披着衣裳上了趟茅厕,检查了一遍院子里鸭舎鸡笼里的活物后,准备去关院门睡觉。
    谁知在门口却迎来了于会计、村口老吴这三个不速之客。
    韩占奎赶紧把刚睡下的婆娘叫起烧水泡茶,然后将三人领到了堂屋里。
    三人屁股刚一坐下,韩占奎就问道:“老四,你们大晚上不睡觉来我家里作甚?”
    老四就是韩春风口中的明娃他四舅,也姓韩,叫韩占水。在乡下,通常一个村子都会沾点亲带点故,韩占水和韩占奎论起来还是没出五服的叔伯兄弟,在家里排行老四,所以韩占奎叫他老四叫习惯了。哪怕是韩春雷他们家,其实跟韩占奎他们家也能站点亲,只是没那么亲近罢了。
    在柴家坞村,韩是大姓,几乎一大半人家姓韩。其他一些小姓,多半都是五七年那会儿,国家要建设新安江水电站,所以将新安江水库要淹没到的村镇百姓都要迁移走。这些新安江水库的移民就分散到了附近的县市,毗邻淳安县的柴家坞村自然也分配到了移民安居的指标。
    算算,新安江的这几十户移民到柴家坞安家落户,也有二十多年了。能将外来移民和本地土著合为一村,治理的妥妥帖帖,也得亏了韩占奎这位大队支书。
    “支书,我们找你想说点事儿。咦……支书你的脸是啥子情况?让谁给挠了? ”
    韩占水这么一说,于会计和村口老吴才发现,韩占奎的脸上多了三道血疤,还有零星的血渍,貌似刚被挠不久。
    “咳咳……”
    韩占奎正抽着手里的烟卷,听韩占水这么一问,猛地咳嗽了两声,神色有些尴尬。
    这时韩占奎的老伴儿泡了三缸子的茶水走了进来,把搪瓷缸分给了韩占水三人后,狠狠地瞪了一眼韩占奎,揶揄道:“哟,你还不好意思呢?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跟毛玉珍那凶婆娘眉来眼去的,这都过去一个月了,那两斤白面粉你再不给我要回来,老娘跟你没完!”
    “你这婆娘,怎么一点革命干部家属的觉悟都没有?我说了跟她没啥事儿没啥事儿,你非不信!”
    韩占奎好歹是大队支书,哪里能被媳妇当着村民的面奚落?气得老汉直接把烟卷往地上一扔,“早就跟你说了,那个面粉本来就是人家的,我堂堂一个革命干部怎么能收人家的好处?她就算不拿回去,我也得还回去给她们家。”
    韩占奎的媳妇儿呵呵冷笑一下,“韩占奎,我看你是对毛玉珍那婆娘动了心思吧?就你还革命干部,我呸!一个破大队支书,还真把自己当公社干部啊?”
    “别拿大队支书不当干部,你懂个球啊懂,这柴家坞里里外外,离了我这大队支书,能行?”
    韩占奎瞥了一眼韩占水、于会计三人,好像也是说给他们三个人听的,说着话的功夫他已经把自己婆娘往外推撵着,“毛玉珍都四十六的大老娘们,我咋能看上她?这些年你见我生活作风出过啥子问题了?好了,我们男人谈点事,你赶紧睡去,睡去哈。”
    撵走了嘴里骂骂叨叨的老伴儿,韩占奎这才大马金刀有模有样地坐了下来,问道,“老四,你们大半夜找我到底干甚?”
    “嘿嘿,我们来支书这儿,也…也是和那毛玉珍有关。”韩占水说道。
    韩占奎一惊,皱起眉来,“又和这婆娘有关?”
    多年和毛玉珍的斗争经验告诉他,只要和这婆娘扯上的,都没啥好事儿。
    韩占水干笑道,“是啊,和她有关呢。于会计,你是文化人,嘴皮子利索,还是你和支书来说吧。”
    于会计今年刚好四十岁,是二十年前新安江移民落户柴家坞的那批人里,文化水平比较高的。正因为他有些文化有点墨水,当年移民过来就娶了当地人家的女儿,还一直做着大队的会计。于会计年轻那会儿还有个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读大学。前两年国家恢复了高考,于会计还想着去参加,圆一圆自己的大学梦。不过刚跟家里人说完,就被他家媳妇大耳瓜子糊了过来,大骂他狼心狗肺,想考了大学进城去和城里女人过日子。
    这么几次闹下来,于会计也绝了参加高考读大学的念想。
    于会计咽了咽唾沫,慢慢将这些日子他们跟风韩家炒糖豆,去各个村子糖豆换破烂的事儿讲了出来。他倒没有隐瞒,把个中详情都逐一道了出来,甚至有几次为了让韩家收不到破烂,他们哄抬破烂价,明明二两糖豆就能换来的一堆破烂,他们宁愿画出三两去,因为反正都有利润差价嘛。加上他们三家一起做这个买卖,人多好办事,一天能同时往返好几个村子,逼得韩家步步受掣。
    等他讲完,韩占奎已经目瞪口呆了。
    随后韩占奎很鄙视地看着三人,“这…这…你们也忒不地道了!人孤儿寡母维持营生的买卖,你们也跟风,甚至截胡!”
    于会计干笑一声,解释道,“支书,别小看这买卖,里头门道多,挣钱着呢。”
    “再挣钱也不能这么干嘛,乡里乡亲的,你们这么干了,不就断了人家好几口的生计。”
    韩占奎很是不赞同他的话,还重重数落道,“尤其是你于会计,老四和老吴思想觉悟跟不上也就罢了嘛,你好歹是大队会计,在村里也是领导干部,革命思想隔三差五也在学习,咋还搀和这种事儿?”
    于会计面色尴尬地附和笑了笑。
    韩占奎看着三人,问道:“那你们今晚来找我不会就是跟我汇报这个事情把?”
    一直没说话的老吴突然说道:“呃,支书啊,这事儿吧,一开始我们就想偷偷干几次就收手的,没想到这买卖这么来钱快,所以就忍不住一直干了下来。那啥,今天听占水家外甥说,韩家老幺在打听我们几家干的这个买卖。诶,您也知道,毛玉珍这婆娘不好惹,让她知道我们在背后干了这事儿,我们几家还能有安生日子过?所以,今天来找支书呢,就是想让您……”
    “他娘的,你不会是想让老子给你们当和事老,去说和这事儿吧?”
    韩占奎惊得条件反射般整个人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连连摆手摇头道,“不中不中,这事我不干,你们早知道毛玉珍不好惹,干啥还要断人家的生计?”
    “支书,你这话我不爱听了,咱们都是叔伯兄弟,有啥我就说啥了。”韩占奎也站起来,说道,“这买卖也不是她毛玉珍独门的,凭啥她干的,我们干不的?再说了,她这个算投机倒把,她一直干下去,村里人迟早也要举报她!”
    “我看谁敢?”
    突然韩占奎像是被踩了老虎尾巴似的,发飙起来,“咱们柴家坞从小鬼子那会儿开始,就没从出过汉奸,更没干过出卖自己乡亲的事儿。她一个妇道人家拉扯大几个娃,就那么容易?这算什么投机倒把?这两年国家政策也好了,谁家不养几只鸡几只鸭。谁家在山上没搞上几垄地偷摸种点菜?要按规定,集体栽种集体分配,这些都是不允许的吧?但你们干没干,心里还没数吗?还要你于会计……”
    说着,韩占奎盯着于会计,逐字逐字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几年每到年底你就附近各个村子里帮忙写对联,一幅对联换人家多少小米咸菜啥的,你看村里谁举报过你?”
    这么一说,于会计率先低下了脑袋,有些臊得慌。
    “那支书这次你真的得帮帮忙啊,毛玉珍这婆娘肯定不会善了这事儿的。”
    老吴怂得很快,近乎央求地说道,“去年他给咱们村里二柱脑袋开了瓢,两三个壮汉愣是拿不住她。你说她要找上门来,找我们算账,那我们该咋办啊?为了柴家坞的长治久安,这个和事老,您是一定要当啊!”
    韩占奎也是怕了毛玉珍的难惹难缠,情不自禁地摇头唏嘘道,“要想这凶婆娘息事宁人,难哟,难哟,你见过她毛玉珍自打死了男人之后,啥时候吃过亏啊?”
    “咦?谁在哭?”
    突然于会计竖起耳朵,看了看院外。
    的确有人在哭。
    哭声越来越大……
    这大半夜的,这哭得惨兮兮,渗人啊!
    隐约地,哭里还夹着词儿,是个女人在边哭边痛陈着委屈!
    是……
    “毛玉珍!”
    “是她!”
    “娘的,好像就在我院子外头哭呢?”
    听韩占奎这么一说,于会计、韩占水三人纷纷坐不住了,下意识地彼此看着对方。
    从对方的眼神中,彼此都读到了各自此时此刻的心情……诶,好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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